BL?同志?
近年來,BL影視作品的數量在亞洲悄悄成長。「BL」是Boys' Love的簡稱,意指90年代後逐漸壯大,專門描寫男性間戀情的作品。或許有人會疑惑,過去已經有許多優秀的同志影視作品了,怎麼還能說這是一種新風潮呢?
雖然BL作品跟同志作品(LGBT)的差別並沒有嚴格定義,混在一起討論的情況也不罕見,不過社會還是存在著模糊的判斷標準,同志創作預設的目標對象並不固定,而BL作品的預設客群為女性,創作者也多為女性。
因此BL作品的表現方式及劇情,多少還是會受到受眾喜好影響,例如《弟之夫》的作者田龜源五郎便認為,同志讀者關注的是作品中的主角是否符合自身喜好,而BL作品讀者則著眼於角色間的關係──不過對一般社會大眾來說,這兩種恐怕沒有太大差別,一樣都是同性戀題材,挑戰社會傳統價值觀,也因此直到近年為止,BL或LGBT都沒有辦法成為主流時段的電視劇主題。
《Double Mints》描寫的是一段病態依存的戀愛關係。2017年改編成真人電影版《雙生薄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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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有些人會疑惑,既然《斷背山》可以拿到奧斯卡多項獎項,同性題材本來就攤在大眾面前──關於這點,不得不從文化產業談起。文化產業與藝術家不同之處,在於「產業」更追求獲利,所以文化產業的守門人(如電影製作人、編輯)在製作產品時,都會優先評估市場的接受程度,也因此文化商品某種程度上可以反映製作方感受到的當代社會風氣。
同志在過去是個禁忌話題,就算社會上乍看已接受同性戀存在,但並沒有馬上「習慣他們」,因此文化產業的把關人選擇此類題材時,也會考量要在哪裡發表,以及受眾能夠接受的描寫。就像好萊塢電影中以黑人及女性當主角的作品比例、描寫,至今還是有限。
《聽見向陽之聲》是一個描述聽障人士航平和開朗同學太一相識相戀,互相扶持的暖心故事。目前相關系列臺灣已出版至第三冊,分別為《聽見向陽之聲》、《聽見向陽之聲-幸福論-》、《聽見向陽之聲- limi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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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自60年代末BL文化誕生以來,到了90年代才逐漸有許多BL漫畫雜誌創刊,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幾部BL電影誕生,卻又直到 2018 年才有比較完整的BL電視劇。我們可以從媒介及內容兩個方向來觀察社會對同志題材的態度轉變,如此一來也能了解,BL電視劇的出現是社會環境多麼大的進步。
從耽美到平凡:日本BL的表現演變
溯及日本BL文化的起源,多半會從60年代末進入業界的一批少女漫畫家開始說起,被通稱為「二十四年組」的她們當時描寫了少年之間纖細的情感關係,引發讀者迴響,如:萩尾望都《托馬的心臟》(臺灣早期譯為《天使心》)、竹宮惠子《風與木之詩》等,當時先後以「少年愛」、「耽美」等名詞來稱呼,作品多帶有離世、悖德且纖細悲傷的氛圍,角色也多半中性化。
其後隨80年代二次創作大量成長,這些二次創作未必沿襲「少年愛」及「耽美」作品的唯美悲劇路線,更多專注於角色的關係性是否「萌」,創作者甚至用「YAOI」一詞自嘲。這些同人誌作者於80年代末開始進入業界,並創作新風格的商業BL漫畫,有些輕鬆甜蜜、有些肉慾感官,最後更常以圓滿的結局收尾,這些表現都跟少年愛作品有所不同。
而後白夜書房在 1991 年創刊的《image》(イマージュ)雜誌封面上,使用「Boy's Love」一詞來統稱風格越來越豐富的男同性戀作品。BL作品在題材、尺度上的表現越來越多元,也逐漸跨足出版以外的媒介,於80年代末開始逐一誕生出BL動畫、廣播劇、遊戲、舞臺劇、影劇。以下為了方便,不論年代一律以BL來稱呼。
前述提到,文化產品反映守門人對社會風氣的認知,從題材表現來看,初期到中期的BL作品無論是畫風、題材、表現尺度,都與同志創作有所差別,體毛、肌肉或贅肉、寫實的性器官、中老年人等,並不被允許出現在90年代中期以前的BL作品中。關於BL作品與性別思潮的關係,市面上已有非常多深度討論,筆者在此只提及與作品影視化較為有關的部分。閱聽族群對BL描寫方式及有關的部分。閱聽族群對BL描寫方式及題材的接受度,主要受兩方面影響:
一、女性情慾及對男體的凝視
女性是否能接受自己擁有情慾?以及能否接受男性被當作情慾投射的對象?這兩點影響了BL作品的尺度,如同日本少女漫畫也是自90年代逐漸開始接受較大尺度的描寫,早期BL作品也不直接描寫慾望。此外對「男體」的表現也較為曖昧,作品多以沒有明顯性徵的少年,或是「美麗」的男性作為主角。性愛描寫先是隨社會思潮解放,而外型有體毛、肌肉等明顯男性象徵的角色,在稍晚才逐漸被接受。
二、對同志族群的看法
發生的悖德關係,並都以悲劇收場。但90年代開始,有些作者開創出「日常系BL」,角色可以是非常平凡的人,過著平凡的日子,在不經歷生死離別的情況下受到親友祝福,故事風格也可以是輕鬆詼諧的。
同志漫畫家田龜源五郎受訪時曾表示,過去BL漫畫皆以「禁忌」、「危險戀情」等口號來宣傳,他認為當時創作者恐怕是排斥自己喜歡同性戀題材,其實心底仍視同性戀為異類,所以才一定要加上「美人」、「禁忌」等前提讓自己安心;隨著90年代社會風氣逐漸開放,BL愛好者心中的矛盾消除,可以大方承認自己喜歡BL,BL的劇情表現發展才更多樣化。
他的看法或許解釋了BL作品從角色設定到敘事風格的轉變,如今BL作品既可以是在異世界的魔法冒險故事,也可以是近在身邊的辦公室戀情。
從分眾到大眾:媒介的轉變
市場定位來選擇題材。大眾媒體如電視的受眾廣,對於BL這種前衛、爭議性大的題材,通常在製作前就會被否決,表現方式也會經過考慮。 2007 年日本深夜連續劇《戀愛診斷》之「翼之碎片」(恋愛診断「翼のカケラ」)曾有短短數集以BL為主題,但並非常態。
分眾媒體如電影,只要滿足目標客群的需求即可,因此相對比較願意嘗試小眾主題, 2007 年後日本開始陸續出現《給未來的你》(いつかの君へ)、《愛的回聲》(愛の言霊)等BL作品改編電影,其目標客群也並非一般觀眾。若整理至今為止願意挑戰BL題材的媒介,主要可分為兩種:
一、受眾明確的傳統媒介
即分眾媒體,像是原本就以ACG族群為目標客群的動畫、遊戲、廣播劇,對BL題材接受度較高,BL廣播劇早在1988年便以卡帶形式發行,而後逐漸興盛,並在 2003 年舉辦第一場以BL為主題的聲優談話見面活動;BL動畫的出現也不比廣播劇晚多少,1992年尾崎南作品《絕愛1989》改編為原創動畫錄影帶OVA,其後持續有BL改編動畫,2014年BL動畫電影《世界一初戀》在日本七間電影院上映。除此之外,近來甚至還有主打女性族群的男同志成人影片。
成人影片、電影、舞台劇等媒介都是由受眾主動視聽,可預期閱聽族群多半是「原本就喜歡BL作品」的人,而非一般受眾。因此就普及化來說,較能稱為里程碑的作品,應屬於 2008 年在一般電視臺播放的BL動畫《純情羅曼史》。雖然目標客群仍是ACG愛好者,但是在大眾媒體上播放。
二、限制較少的新興媒介
雖然網路為不特定族群收看的大眾媒體,但相較傳統的大眾媒體,網路平臺使用者以年輕族群為主,對BL這類爭議題材的接受度相對大,此外傳統通路多半受限於投資者喜好、固有客群接受度等,有時對嘗試新題材較有疑慮,網路劇製作公司為了與傳統媒體做出市場區隔,受到投資者限制通常較少,嘗試小眾題材的意願較高。
至今為止,願意嘗試BL題材的媒體,仍以分眾媒體及新興媒體為主。而在選擇題材方面,由於BL在日本開始影視化時,社會風氣比70、80年代已較開放,因此較少改編早年禁忌感濃厚的「少年愛」、「耽美」作品,但如同早年BL作品對男體慾望表現的顧慮,至今為止,影視化作品仍偏好不會讓觀眾強烈意識到「男體」及「性慾」的題材。如以女裝為題材的《美人》、《在宇田川町等我喔》(宇田川町で待っててよ);或是以少年為主角的校園BL作品,如:《託生君》系列、《星期戀人》、《聽見向陽之聲》等。
《聽見向陽之聲》的真人電影版由多和田秀彌和小野寺晃良分別飾演兩位男主角。
天馬行空提供
有趣的是,雖然製作方改編的並非早年禁忌感濃厚的經典BL作品,但電影宣傳詞卻仍經常看到「禁忌戀情」字眼,此外電影製作規格小、上映廳數少等,也可以推測出製作方仍將同性戀視為小眾題材。而改編中村明日美子作品《Double Mints》的導演內田英治也表示,為了不讓作品被分類為限制級,日本電影製作人經常會避開較核心的同性戀描寫,但他認為BL作品中還有許多有趣的題材應該被看見,這也是他挑選此作來改編的原因。
從以上跡象,我們可以發現製作方在同性戀的題材、表現方式、宣傳、流通等方面,其實策略仍普遍保守,不過近年來情況正有所轉變。 2018 年,日本朝日電視臺罕見地推出以BL為主題的連續劇《大叔的愛》,是首部戀愛關係的主要角色全為男性的電視劇,即便是在深夜時段播出,仍舊是BL主題連續劇首次在大眾媒體上獲得重視。《大叔的愛》獲得空前迴響,並拿下「第 97 屆日劇學院賞」六個獎項,可以說是日本BL影視作品的重要里程碑。
日劇《大叔的愛》爆紅後,相關週邊也趁勢推出,圖為藍光光碟。
在這之後也陸續有BL漫畫被翻拍成日劇,《情色小說家》製作人清水一幸在被問到「是否擔心將BL放到大眾面前審視後會惹怒愛好者,因此刻意避免使用BL來宣傳?」時,答道:「我不認為BL是需要躲起來看的興趣,至今為止,社會都預設戀情的主角為男女,但今後應該不去刻意區分性別才對。」
具有這樣想法的人逐漸在業界有發聲的力量,或許正是BL劇得以出現在大眾面前的原因。當然,他也提到為了顧及電視機前的廣大觀眾,如何不讓大眾對罕見的男男床戲反感,讓他傷透腦筋。
而在製作規模方面,預計於2020年上映的《愛在末路之境》,導演將由獲獎無數的行定勳擔任,男主角則為人氣偶像大倉忠義,陣容明顯較過去有所提升。我們可以推測,日本主流媒體對同性戀的印象或許正在轉變,而日本成熟發達的影視產業及BL文化,將會因此碰撞出什麼樣的火花呢?這點可是相當值得期待。
日劇《情色小說家》改編自丸木戶マキ的漫畫同名作品,講述一個情色小說家木島與純情大學生久住之間的調教系BL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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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末路之境》在中文圈中被粉絲暱稱為「窮鼠系列」,源於日文原名「窮鼠はチーズの夢を見る」,意即即使窮途末路,仍懷抱夢想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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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劇在亞洲,臺灣的機會?
前述主要談論日本社會,而亞洲各國的BL影視作品,依據各國社會風氣及政策不同,也有不同的發展。以中國來說,因為不像日本擁有大量BL原創漫畫可作為翻拍基礎,中國傾向翻拍網路耽美小說,2016年中國BL劇《上癮》爆紅,觀看次數破億,但隨後被中國廣電總局以戲劇不得出現同性戀情節而要求下架,從此之後,為配合中國政策,即使要翻拍耽美小說,原著中的BL情節也會被兄弟情誼取代。
和中國一樣保守的韓國在社會風氣影響下,韓劇至多只能停留在打擦邊球的「賣腐」階段,如同BL漫畫中以男男談戀愛為故事主軸、並有皆大歡喜結局的影視作品幾不可見。
相較下,泰國因民間對於同性題材較開放和包容,加上政府未打壓此類題材,泰國BL影視作品較為興盛,近年來產量及質感一直相當穩定,並輸出到亞洲各國。早先有電影《愛在暹羅》,以及之後網路小說改編的《LOVE SICK》(為愛所困)紅遍全國,大紅青春校園群像劇《荷爾蒙》也有吃重的男男、女女情節,一般的連續劇當中也曾出現美滿結局的男男戀副線。而近期知名作品《一年生》紅遍全亞洲,該劇演員們也曾到臺灣舉辦粉絲見面會,由BL影視作品帶動的經濟效益不容小覷。
《盛勢》為《上癮》原作者柴雞蛋另一部改編耽美作品,為了配合中國政策,劇中只有點到為止的曖昧情節。
《一年生》講述了泰國某大學工程學院大三學生Arthit與大一新生Kongphop在新生訓練和學校生活相處中發生的一系列故事,目前共兩季。由於《一年生》口碑極佳,觀影熱潮延燒泰國海內外,也開啟了亞洲各國對泰國BL劇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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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到BL市場的無限商機,臺灣網路串流平臺CHOCO TV於 2017 年開始自製BL網路劇《HIStory》系列,開啟了臺灣BL劇時代。同年推出的BL劇還有KKTV的《紅色氣球》、酷瞧的《深藍與月光》。到了 2018 年,《HIStory》第二季的收看次數大幅上升,除了粉絲支持,單元之一的〈越界〉也入圍金鐘獎,品質受到肯定,賣出多國版權,第三季還獲得文化部補助。
《HIStory》第二季的〈是非〉,帶出了臺灣的同婚議題。
《HIStory》第二季的〈越界〉,一個高中排球隊裡愛情與友情交織的青春故事。
CHOCO Media Entertainment提供
BL劇在臺灣儼然形成了一股新的劇種革命。如同前述,這類爭議性大的題材能否製作、表現尺度、流通管道,其實與社會包容度有很大關係。
雖然目前臺灣BL劇的流通管道仍以新興媒體及分眾媒體為主,表示製作方判斷大眾接受度仍然保守,但臺灣的BL劇能獲得公家機關補助,並且入圍具有公信力的獎項,甚至可以拍攝同志婚姻題材,這種包容性、多元性都形成具有潛力的產業土壤。可拍攝題材的豐富性超越其他亞洲國家,這正是臺灣所擁有的機會。未來在此領域發展出自己的特色,甚至進軍國際,或許是臺灣可以努力的目標。
作者/張資敏
國立政治大學日本研究碩士,多年漫迷及文字創作者,現為文字工作者,著有專書《宅經濟誕生秘話:日本漫畫產業告訴我的事》。
本文原刊載於2019年3月27日出版之《CCC創作集12號:BL最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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