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疫情時代裡,我們畫漫畫
要回顧2020年的臺灣漫畫,就必需提及這受詛咒的大瘟疫之年。
如同科幻漫畫常見的場景,隨著年初肺炎疫情的爆發,就像打開了穿越時空的奇點,將我們導入了另一個平行宇宙。所有習慣的日常事物,突然之間都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出入國門不復便利,每天得戰戰兢兢地過著勤洗手、戴口罩的防疫生活。雖然在政府的領導和國人的配合下,比起世界各地宛如《惡靈古堡》般的末日場景,臺灣迄今還算幸運,但仍多少不免受到疫情帶來的波及。
漫畫產業亦不例外,最直接的,是許多同人場次被迫延期或取消,嚴重打擊了很多希望藉由現場擺攤,賺取收入或曝光度的創作者,折衷辦法或許只能像由Mangasick所舉辦的「滿滿漫畫節」一樣,改採線上書展的方式執行。不過,在國內疫情獲得有效控制之後,相關活動陸續重新舉辦,大型活動有夏、冬兩場的C.W.T 台灣同人誌販售會、10月以原創漫畫和插畫為核心的第一屆「台創季」、11月的臺灣藝術書市集「草率季」等等,又或者各式新書發表會、演講和對談講座等中型活動,都看到大量臺漫創作者的投入,以及那些被悶壞的漫畫愛好者的參與,多少帶有些「報復性出遊」的意味。
比較令人擔心的,反而是整體經濟的榮衰所造成的長期衝擊。一旦疫情影響經濟,文化產業是人們在顧荷包時首先會犠牲的對象,而臺漫作為文化產業的邊緣,受到的打擊必然更為顯著。文化部在2月時即推出了藝文界防疫及紓困振興輔助計畫,包括「藝文紓困補助、紓困貸款利息補貼、行政調控、振興措施」,不惜重本,投入十數億元。雖然提供了文化界短暫的喘息空間,然而,倘若疫情遲遲不退,甚或捲土再起,這樣的支撐必將潰堤。此外,這樣臨時的巨額支出,是否會排擠掉原本常態的輔助,特別是對目前尚需仰賴政府輔助的臺漫而言,仍需觀察後續的發酵。無論如何,在疫情時代裡,真的只能步步為營,小心呵護臺漫剛萌生的枝苗。
國家漫畫博物館的峰迴路轉
提及公部門,就不得不提到國家漫畫博物館的峰迴路轉,原本規劃於臺中水湳經貿園區的漫博,在各方反對聲浪,以及硬體規劃上無法配合,於5月宣布原規劃破局。所幸沒隔多久的時間,於10月宣布重新選址,續留臺中,以臺中市「帝國製糖廠臺中營業所」及「臺鐵新民街倉庫群」兩處作為設置地點,並在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設立「漫畫博物館籌備小隊」,硬體、軟體兩路併行。
一直以來,臺灣都是依靠民間自發的力量在推動臺漫的收藏、展示或研究。漫博的設立,除了以官方之力更有系統的推動有關事務外,更關鍵的,是藉由漫博的設立和規劃,描繪人們對臺漫的想像,確立臺灣漫畫和讀者之間的連結,以堅實的典藏替臺漫定下基本的聲調。這也是為何面向過去的博物館,對面向當下和未來的漫畫產業如此重要的原因。
從宣佈漫博設立以來,有過太多起伏,讓許多參與者難免頓挫與灰心。然而,以國家之力典藏和保存漫畫及相關資料,進而開展出專業化的展示和學術研究,對臺漫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仍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唯有建立這樣一座堡壘,吸引更多人在其中理解、想像、論述臺灣漫畫,臺漫才能走得安穩、走得長遠。
多采多姿的臺漫出版:老將歸位、歷史持續發酵以及跨界合作
2020年臺灣漫畫的出版仍然是生機勃發的一年,不僅比起2019年在數量有所增長,內容更是多彩多姿。在眾多出版品中,有幾個現象值得一提,一是1990年代臺漫老將的回歸,或許是受到鄭問離世和後繼追思的間接影響,上世紀末的臺漫大師紛紛「歸位」。
如暫時擱下動畫夢,重執畫筆的麥人杰,新作《鐵男孩:山寨之城1》再次展現了「麥叔叔」那獨有的圖像語彙。任正華的絕版作品《漫漫畫人間》、《人肉包子》的重新出版,更是一解無數粉絲的思念,重溫她洞察人情冷暖的犀利。年末還有水瓶鯨魚《布爾喬亞的半山腰》,作為臺漫都會愛情的開拓者,依然簡練的畫風,對愛情則有著更深刻的體悟。臺漫前輩的復出或重出,顯示臺漫由無數斷點逐漸連接成一條傳承的軸線,不同世代之間的對話,勢將激出更多的火花。
©麥人杰 / 鐵男孩:山寨之城1 / 圖片提供:大辣出版
©任正華 / 漫漫畫人間:任正華漫畫集 / 圖片提供:大塊文化
©水瓶鯨魚 / 布爾喬亞的半山腰 / 圖片提供:雙囍出版
其次,在CCC創作集多年的推動下,歷史主題在臺漫創作中不斷深化,已成為臺漫多元主題之一。讓讀者期盼已久的Kinono《蘭人異聞錄》和張季雅的《異人茶跡》,分別有了續作《蘭人異聞錄II:溪之南,山之北》和《異人茶跡4:茶迷大稻埕》,展現歷史臺漫在劇情上的延展潛力。
以本土政治、歷史書籍為出版大宗的前衛出版社,也分別以白色恐怖為主題,出版了《最後的二條一:1991叛亂的終結》、《46:1949白色恐怖的濫觴》。由慢工所出版的《來自清水的孩子》,或許是臺漫歷史類題材的代表,這部刻畫白色恐怖受害者蔡焜霖一生的作品,不僅呈現了慢工在紀實漫畫領域的成熟,也展示了圖像超越文字紀錄的表達能力。
其他尚有艾姆兔的《雨帥》、清水的《友繪的小梅屋記事簿》、Waste戊的《滬尾守衛阿火旦》等等作品,再加上HOM以臺灣畫家楊三郎生平連載中的《楊佐三郎之巴黎畫記》,歷史類臺漫看來還將熱鬧好一陣子。
©蔡坤霖、黃駿 / 46:1949白色恐怖的濫觴 / 圖片提供:前衛出版
©張文綺、小錢 / 最後的二條一:1991叛亂的終結 / 圖片提供:前衛出版
©游珮芸、周見信 / 來自清水的孩子1-2 / 圖片提供:慢工文化
除了和歷史結合,各樣的跨界的合作,也成為臺漫創作的新活水。《蜉蝣之島Mayfly Island》類似去年的《妖怪森林外傳》,以漫畫作為動畫的前導或衍生作,交出一部宮崎駿式的史詩。王登鈺的《秘密耳語》也是類似的作法,以他獨有的想像力,敘述著機器人主角的成長故事。即使動畫尚未面世,搶先看這些漫畫,就足以值回票價。
星期一回收日和楊双子合作的《綺譚花物語》,則是漫畫和文學的結合,兩位都是各自領域百合創作的佼佼者,新作不僅保有彼此的特色,更交織出某種少有的詩意。同樣是文學,小莊和阮光民改編吳明益《天橋上的魔術師》更是不容錯過的傑作,不單是不同創作媒介彼此的激發,隨著日後影集的上映,更說明了文化的獲利,需要的可能不是什麼IP,而只是一則單純的好故事。
©王登鈺、煙囪精靈 / 秘密耳語 / 圖片提供:大塊文化
©星期一回收日、楊双子 / 綺譚花物語 / 圖片提供:台灣東販
挑戰既有框架,訴說自己的故事:金漫獎改組和CCC轉型
用自己的聲音,說出一則屬於自己的好故事,或是近年臺漫最誘人的魅力所在。
我們有像常勝這樣嚴以律己的創作者,新作《閻鐵花》,將京劇和超級英雄結合,展示了宏大的企圖,和對科幻題材的老練。韋蘺若明則一口氣交出《送葬協奏曲》、《鬼要去哪裡?:愛的道別》兩部作品,故事流暢明快,具有直接影視化的潛力,其中《送葬協奏曲》更獲得了日本國際漫畫賞的金賞肯定。SALLY的《左手》系列亦是如此,以校園霸凌為底本,訴說著青春的惆悵和苦澀,成為她不管是出版品或同人本裡一貫的主題。
此外,臺漫也有像Elainee藍尼《OT相談室》和PAM PAM LIU《瘋人院之旅:整個世界就是你的精神病院》這樣保有大量的「地下」色彩,無視於主流世界圖像成規的創作者,用自己的線條和筆觸,無論是紀實或虛構,都將自我的「風格」融入故事的訴說之中。
©Elainee藍尼 / OT相談室 / 圖片提供:慢工文化
©PAM PAM LIU / 瘋人院之旅:整個世界就是你的精神病院 / 圖片提供:慢工文化
總之,在臺漫世界裡,要說一則好故事,方法各式各樣。我們有像銀甫那樣純正的日本漫畫敘事者,同時從手遊跨域改編《王領騎士》,和完全原創的《噩夢少年》;也有像阿尼默奪得2020年波隆納書展「拉加茲童書獎青年漫畫類首獎」肯定的《小輓》,這樣一部高度藝術,完全挑戰或瓦解漫畫規範的作品。不管創作者選用的圖像語法為何,都不妨礙他們講述好故事的可能,給予讀者更多的選擇,開啟漫畫創作更多的可能。
©王領騎士 / 原案:火星貓科技、漫畫:銀甫 / 火星貓科技、東立出版社
©阿尼默 / 小輓 / 圖片提供:大塊文化
今年金漫獎的改組,正是因應著臺漫多元的樣貌,不再以少年漫畫、少女漫畫、青年漫畫等類別區分漫畫獎項,而是打破類型框架,一次評選出6名「年度漫畫獎」,再從中選出「金漫大獎」得主。轉型的過程中,在調適上多少有些雜音,然而不能否認,臺漫的多樣性已不是傳統類型所能規範。
金漫獎的轉型正宣示著,臺漫應該勇於於挑戰類型的限制,由政府支持下,創作者應該大步向前,走出自身的「漫畫道」。年度大獎的6部得獎作品,當然可以硬放在不同類型的規格下,但他們或多或少都有著超越類型的因子或格局。金漫大獎NOBI璋的《時渦》,更是最好的例子,與其說屬於什麼漫畫類型,倒不說是一部帶有魯迅名作《故事新編》意味的作品。
在2020年第11屆金漫獎以《時渦》獲頒金漫大獎的NOBI璋。攝影:張家瑋
既然臺漫總是身處邊緣,就應發揮邊緣的優勢,勇於打破既定框架,挑戰屬於中心的陳規或格套。
除了金漫獎之外,CCC創作集從紙本月刊轉型為數位平台,亦象徵著臺漫的自我突破。作為這幾年臺漫最重要的推動力量之一,CCC創作集由中研院移轉到文策院,不只是單位的轉換,更是思維和視角的變化。紙本時期的CCC創作集以中研院的研究為後盾,突破了臺漫在內容取材上的限制,那麼進入數位平台時代,所要挑戰的,就是在原有的基礎上,應用數位媒介的特性,去創造出臺漫營運和閱讀的模式。將原本在盆器中日漸繁茂的臺漫,移植到數位的土壤之中,讓它在更遼闊的天地滋長壯大。告別紙本,難免感傷,但這似乎也是打破框架,不得不踏出的一步。
在疫情陰影下,讓我們仍然大步向前
疫情未除,我們對於眼下的每一步都得審慎,幸運的是,這幾年不管官方或民間對臺灣漫畫的投入,逐漸開花結果,我們有著不同世代的優秀創作者,漫畫的地位也慢慢提升,展覽、海外版權,甚至在國外獲獎,都已不再是新聞,而是臺灣漫畫的常態。臺漫漸漸擁有了自己的性格和特色,不再只是對他人的仿效和跟風,作為身處在邊緣的戰鬥位置,追問著如何和別人一樣可以賺進幾億收入無疑有些好高騖遠,真正該關心的,應該是怎麼樣說出一則好故事,並且有機會讓世界其他愛好漫畫的人看見。
臺灣漫畫前進的齒輪已然轉動,應該放下無謂的框架,在疫情中謹慎前行,總有一天,世界將會聆聽我們的故事。
作者/翁稷安
歷史學學徒,國立暨南大學歷史系助理教授。理論上應該是要努力在學院裡討生活的人,但多半時間都耗費在與本業無關的事務裡,以及不務正業的事後懊悔之中。
2020臺漫大回顧 專題[1]
✔ 2020大回顧:在瘟疫蔓延時,日漸繁茂的臺漫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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