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歷史力

如果漫畫的真實感來自嚴謹的考據，那麼專訪漫畫家村上紀香時，看見工作室滿滿的書牆，就不難理解為什麼《仁者俠醫》能夠帶給讀者如此身歷其境的感受。

2009年，大澤隆夫主演的秋季日劇《仁者俠醫》描述現代外科醫師南方仁穿越回江戶時代的故事，不僅創下當季收視率第一名，如大河劇般細緻的歷史考據與醫療知識，也是讓質感大為提升的精彩看點。

許多讀者透過電視劇初次認識《仁者俠醫》原著漫畫，但作者村上紀香早已廣受資深漫畫迷喜愛，是劇情紮實深刻、擅長考據、風格寫實的經典大師。除家喻戶曉的《仁者俠醫》外，早期還有以劍道為主題、風靡一時的超級名作《六三四之劍》（又譯《劍擊小精靈》），以及長四十二集，連載時間達十五年的歷史巨著《龍》等作品。

其中《龍》以亂世為舞臺，描寫京都的武術青年押小路龍從昭和初期展開的歷險生涯，輾轉於日本、中國上海與滿州國等地，有豐富的歷史事件及生動鮮明的人物穿插其間，更是CCC製作、推廣漫畫一直以來努力的目標與典範。
 

《龍》、《仁者俠醫》臺版封面。
©東立出版社提供

 

2017年年末，CCC編輯們飛往東京，很榮幸能拜訪村上紀香老師的住家兼工作室，以歷史考據與故事演繹為主題，進行深度專訪。

「好像《重版出來》裡三藏山老師的工作室！」一打開工作室大門，眾人不禁驚呼。工作臺前是兩排助手桌和電腦，背後的書架幾乎環繞整個房間，老師熱心介紹「這區是畫《仁者俠醫》時的參考資料」、「那裡是《龍》的」、「這一層是現在正在進行的」。
 

工作室書架上擺滿許多資料。

 

由於現在改以電子檔交稿，師母小心翼翼拿來封存許久的寶貴手稿，一張張用描圖紙細心覆蓋。翻到暗殺坂本龍馬的原稿，村上老師特別補充，當時用跨頁的京都月夜場景描繪事件與時間，加上砍殺的狀聲字來凸顯瞬間的震撼效果。

《重版出來》裡漫畫大師三藏山轉型挑戰電繪畫稿，而村上老師以女性漫畫家上田俊子（上田トシコ）為主角的新作《フイチン再見！》也採用電繪作業，不過和日劇不大一樣，老師說自己作畫流程不變，仍以沾水筆手繪線稿，之後才交給助手以電繪處理網點與背景，缺點是「不像以前，看一眼就能掌握工作進度」。
 

村上紀香老師拿著《龍》的原稿，畫面上是龍與鳳花。

 

拍攝完工作室，移動到溫暖的客廳，先送上CCC歷來漫畫單行本，向老師介紹臺灣漫畫，以期交流。老師笑呵呵地聽著，不時拿起來翻閱點頭表示：「畫功非常成熟呢」、「我喜歡這個故事，有日文版嗎？」即使年屆六十六歲，村上老師持續創作的心境依然相當年輕，喜歡接觸未知的資訊，閱讀涉獵廣泛，包括小說、紀實文學，常常受到不同國籍、文化的題材或歷史主題吸引。

雖然筆下角色剛毅果敢、義無反顧，充滿男子漢本色，老師本人卻斯文親切，有股儒雅氣質。談到《仁者俠醫》的日劇改編，老師幽默回答：「收視率會牽動漫畫銷售，所以我認為全權交給專業人士比較好，毫不過問。」後來也證明，著重愛情部分的改編大獲成功。

老師身後櫃子裡擺著一臺臺徠卡相機，令人想起《SNOW村上紀香敘情傑作選》中關於相機的短篇。試著問起，老師說每一部漫畫都有專屬的取材相機，每一臺都象徵著一部漫畫，雖然近年人手一臺數位相機，但老相機並未壞損，因此都還好好保存著，足見老師重情念舊的一面。

悠悠茶香中，村上老師談起如何從各種不同立場的史料中取材。他盡量不對事件進行褒貶，而是特別重視一個個「人」，因此在他筆下，無論歷史人物或原創角色，皆有血有肉，正如老師秉持的創作精神：歷史沒有正確答案，故事往往從人心出發。

 

 

創作出發：歷史和課本講的不一樣？

Ｑ：老師筆下故事的章節隨著角色的旅程一幕幕展開，登上遠方的不同舞臺。一開始為什麼會構思這麼廣闊的故事呢？

《龍》的背景設定在1920年代左右，那也是我父母出生的時代。我則在日本戰敗後的1951年出生，當時的教育受美軍影響，非常否定戰爭前的日本軍國主義，我所接受到的教育中，那個年代的一切都相當黑暗、失敗。但聽父母說起小時候的人事物，發現他們的回憶與我在學校接收到的訊息截然不同。我想了解其中到底怎麼回事，便驅使我去蒐集父母年輕時代的資料，一邊創作，一邊尋找答案。

我會開始畫《仁者俠醫》，也可以說是拜求學時所受的官方教育所賜。因為曾經相信課本的敘述都是真的，直到實際接觸史料，才發現許多事情與課本所說的不一樣，這時才感受到「教科書是由勝利者書寫的歷史」。所以構思《仁者俠醫》的時候，我把主角這個現代人放到過去，讓主角以現代人的眼光，直接看待歷史中實際發生的事件。

雖然歷史是既成的事實，但在虛構的漫畫中，我可以做出一點小小的改變，這也是創作的樂趣之一。

我也對事物「模糊的界線」很感興趣，例如人與人、國與國、不同種族、甚至生與死之間，因為立場不同，看待事物時也會產生不同的認知。創作新的故事時，我就想探討這樣的灰色地帶。

 

Ｑ：創作時是先進行故事情節的編寫，針對不清楚的地方進行考據與修正；或是先大量蒐集、閱讀該領域的資料，再開始思考故事情節的呢？

如果是一集單行本左右的短篇，我會先找好資料再構思劇情，不過如果是《龍》、《仁者俠醫》等長篇，因為連載會花上很多年，我會先規畫故事整體的結構，再因應劇情構想，如「這章想畫拍電影的劇情」、「接下來想畫歌舞伎的事件」，此時回到短篇模式，從尋找資料開始，蒐集到詳細的資料才開始動筆。
 

《仁者俠醫》的種種資料。

 

 

向歷史取材：以「人」為本

Ｑ：《龍》的故事背景正是近代史中最多爭議的年代；《仁者俠醫》也呈現了幕末亂局中許多迥異的理念。面對這麼多觀點不同的種種史料，如何選取與呈現呢？

我對人物比較感興趣，也想從人物來切入。查資料時會接收到許多不同的觀點，往往帶有是非善惡等褒貶立場。但我想以最中立的態度來看待每個歷史人物，不以非黑即白的態度去評價他們的行為，而是各種立場的資料都讀，然後從中挑選我最有興趣、覺得最有魅力的部分來塑造角色。

雖然我畫的是歷史漫畫，但希望自己的創作不對歷史進行好壞評價，以「人」為主，透過角色的視點來刻畫每一個故事。
 

充滿人文關懷的村上老師分享以「人」為主的創作理念。

 

Ｑ：老師筆下有許多真實的歷史人物。在構思的過程中，是怎麼「決定」出場人物的呢？

我選擇歷史人物的基準，在於：「這個時代中怎麼樣的人與主角接觸時會更有趣、更戲劇化？」

例如因為脫疽而截肢的歌舞伎演員澤村田之助，他是個很瘋狂的人，而且歌舞伎在當年地位不如現在崇高，是被歧視的業種；加上《仁者俠醫》是與醫療相關的作品，如果讓仁遇到他，好像會很有趣。所以在各種考量之下，我在創作《仁者俠醫》時就選擇了這個角色。

 

Ｑ：除了澤村田之助，《龍》裡登場的北一輝、甘粕正彦，以及《仁者俠醫》裡的坂本龍馬，都是重要的歷史人物。塑造真實人物時，有什麼訣竅嗎？

描寫歷史人物時，我不會只參考歷史事件，而會盡量蒐集他們的私人逸事。如果只說幾句話就退場，無法引起讀者共鳴。所以我會參考這個角色在正史之外，更像個「人」的獨具魅力之處，如：他有什麼煩惱、喜不喜歡喝酒、和家人怎麼相處……來揣摩這個角色的喜好、性格。

舉例來說，北一輝因二二六事件遭處決，但我發現他是個思想家，甚至關心中國的辛亥革命，並非一個觀念狹隘的人，卻因懷有危險思想而被殺。

至於甘粕正彥，因殺害社會運動家大杉榮全家，歷史上認為他是個罪人，但查過他的資料後，我發現他非常清廉，很受下屬愛戴。在他被定罪時的判決書中，我發現很多疑點：像被定死罪後又獲釋，先被送往法國留學，又在滿州國擔任要職；此外，在他的證言中，既一口承認所有罪行，又痛哭流涕說自己絕對不會殺小孩，實際上他也的確喜歡小孩；加上他的身高和體型，應該很難如記載所說輕鬆絞殺大杉榮。

所以我想，或許是日本軍部透過某些安排，讓甘粕正彥承認這些罪行，或是像北一輝這樣，在歷史上被加諸極端的評價。

在故事中用不同角度刻畫這些人物，也是我創作的目標之一。

 

Ｑ：老師筆下的主角們總是懷抱著跨越種族、國籍的胸襟氣度，樂於相互交流。這是不是老師想要傳達的精神？

民族與國籍不同，看待事情的立場也會不同，在武術與藝術上也是如此。我想描寫一個對民族文化差異感興趣的人物。像龍這個角色專精的是武術，就讓他透過對武術執著的鑽研，與跨越國籍的交流，意識到國家與民族間的差異，再以平等的角度加以看待。雖然在現實中可能很困難，但是藉由漫畫，正可以刻畫這樣的人性。

 

 

打破權威：女性角色與反叛精神

Ｑ：老師的作品時常出現雙女主角的安排。老師是否把自己的理想或實際經驗融入故事構思中呢？

這個問題常常被問到呢（笑）。打個比方，很多人的妻子與年輕時的情人是完全不同的類型，但在談感情的當下，對兩人都是真心的。相信大家多少都曾經被兩個完全不同類型的人吸引過吧。

設計女主角時，我會選擇一位在該時代具有傳統形象與權威、站在成功地位的女性，如《仁者俠醫》裡的花魁野風，或《龍》裡的舞妓小鈴；以及另一位完全相反：出身較低，但個性強悍、努力向上、打破傳統和權威的女性，《仁者俠醫》的橘咲和《龍》裡的田鶴貞都是這種類型。將這兩種不同的女性放在一起，不僅具有戲劇效果，也能展現出她們各自的魅力。
 

《仁者俠醫》的女主角橘咲（右），喜歡南方仁的花魁野風（左）。
©東立出版社提供

 

Ｑ：經老師一說，田鶴貞在京都拍電影的劇情非常吸引人，老師在《龍》中花費很長的篇幅描述京都電影的發展過程，讀的時候非常感動呢！

大家都知道日本的電影發祥於京都，也有許多資料和書籍印證這點。查資料時我便對這個領域產生非常濃厚的興趣。

當時歌舞伎等演劇一定是男扮女裝，女性角色並非由女性扮演，但電影不能這麼做，也因此，女演員出現了。當時獲選拍電影的女性大都是藝妓，像小鈴這樣的藝妓成為女演員一點也不奇怪，但我反而想讓一個不屬於這種身分、不可能成為演員的女性來擔任這個角色。田鶴出身低微，講話還有東北腔，與當時能參演電影的女性形象大相逕庭，要是她能夠克服這一切，反而會非常有戲劇效果。所以我格外想畫出她奮鬥的故事。

 

 

燃起考據魂：「漫畫是這麼隨便的東西嗎？」

Ｑ：《仁者俠醫》卷末提到老師與三位專家共同合作。協助老師考證醫學史的酒井靜教授，也曾來到臺灣中央研究院進行醫學史研究。老師是怎麼與專家們進行合作的呢？

監修《仁者俠醫》的老師中，有醫學史專家、外科手術專家，也有江戶時代專家。編輯會在截稿日前一個月將完稿拿給參與監修的老師們看，如果老師認為有問題，就寫在上面，例如「這個血噴的方式很不寫實」等。被指正的格子會直接切掉，畫好新的格子後再貼回原稿上。

繪製《仁者俠醫》第一話時，我先完成稿件再向專家請教。最後一頁是俯瞰整個街道的全景。因為當時沒有江戶時代的畫面，我拿明治初期的街道照片來參考，再加上一些雲、霧來遮蓋，但老師認為那頁相當不自然，因為江戶時代兩層樓以上的建築沒有這麼多，加上當時為防止火災，路會造得比較寬。

編輯就對老師說：「不要這麼嚴格嘛，讀者也看不出來。」沒想到老師回答：「什麼啊，原來漫畫是這麼隨便的東西嗎？」

聽到編輯轉述後，我就決定：「改吧。」

此後我也提出每回都提早一個月交稿，保留獲得建議及修改的充分時間。希望我的漫畫嚴謹不隨便，更能傳達最正確、最身歷其境的場景。
 

專家與漫畫家經過嚴謹的考據，協力打造出的場景。
JIN ©2000 by Motoka Murakami / SHUEISHA Inc.
東立出版社提供

 

Ｑ：考據時，還發生過什麼印象深刻的經歷嗎？

畫《龍》的時候，由於年代離現在較近，我會盡量尋找經歷過那個年代的長輩，因為他們都年事已高，我也盡快約訪，深怕晚了一步。

當中，我採訪過一位青幫成員，各國政治、法律界等高層人士中都有青幫成員。訪問時，我問對方能不能告訴我一些成員接頭相認的暗號，對方表示：「可以告訴你啊，但你不要照實畫出來，不然你會有危險。」

最後我把它稍作修改，畫進《龍》的故事裡，可以說是冒著生命危險作畫吧（笑）。

 

 

回憶進化：與兒時的故事重逢

Ｑ：《龍》的結尾引述臺灣原住民的射日傳說，以兩代人追尋太陽、完成射日任務，太陽又轉化為月亮與星星，來象徵故事主角們的過往經歷與日後發展；請問老師挑選這則傳說的機緣是？

小時候我偶然讀到「兩個太陽」的故事，非常喜歡，當年並不知道那是臺灣原住民的傳說，只知道是流傳在某個國家的故事。

當《龍》即將完結之際，我正煩惱如何描繪漫畫結局，要如何在最後向讀者傳達我想表達的事物時，在西荻窪的舊書店看到一本書，拿起來一翻，發現書裡講述的正是童年時喜歡的故事。剛好主角們在結局中分道揚鑣，分別前往西藏與留在日本，與「兩個太陽」的劇情不謀而合，因此就找到作者的後代，得到授權後把它放進我的結尾，到這時我也才知道這是來自臺灣的故事。

對我而言，能藉此與小時候喜歡的故事重逢，不僅是巧合，或許也是奇蹟吧。
 

引用臺灣原住民的射日神話象徵主角在故事尾聲的行動。
RON ©Motoka MURAKAMI 1991 / SHOGAKUKAN
東立出版社提供

 

野尻抱影於1941年繪製的繪本《太陽》。

 

「讀《六三四之劍》時，想像過老師是個擅長劍道的俠客。」訪談進入尾聲之際，面對編輯的感想，村上老師笑著說，自己沒有駕照，但還是畫了以賽車為主題的漫畫《紅色飛馬》，喜歡的主題就會下功夫去研究。

儘管老師因為腰痛，全程採端正的半跪坐姿，但談笑風生時，手會隨著爽朗的語調起伏揮動，彷彿代表漫畫家靈魂的生花妙筆，正要帶領我們進入一個精彩紛呈的世界。

 

 

臺灣出版漫畫作品

日文原名	臺灣譯名	臺灣出版	冊數
へヴィ	猛龍拳王	東立 1993	8
赤いペガサス	紅色飛馬	東立 1994	14
赤いペガサスII- 翔-	紅色飛馬Ⅱ翔	東立 1994	5
エーイ! 剣道	五代劍道	長鴻 1994	3
風を抜け!	渾身是膽	東立 1994	13
六三四の剣	劍擊小精靈	長鴻 1995	24
獣剣伝説	獸劍傳說	東立 1995	1
NAGISA	紀念寫真	東立 1995	1
SIREN	奪命飛車	東立 1995	1
岳人列伝	岳人列傳	尖端 1995	2
龍-RON-	龍	東立 1996	42
ミコ· ヒミコ	巫女家族	東立 1999	2
メロドラマ	戲夢人生	尖端 2000	2
JIN- 仁-	仁者俠醫	東立 2005	20
SNOW村上もとか敘情傑作選	SNOW 村上紀香敘情傑作選	東立 2006	1

 

 

受訪者／村上紀香（村上もとか）

1951年6月3日生，1972年投稿至《週刊少年JUMP》並出道，擅長寫實的畫風與縝密的考據，作品橫跨少年、青年漫畫。

得獎經歷
　《岳人列傳》榮獲第6屆講談社漫畫獎（1982年，少年部門）
　《六三四之劍》榮獲第29屆小學館漫畫獎（1984年，少年部門）
　《龍》榮獲第41屆小學館漫畫獎（1996年，青年一般部門）
　《龍》榮獲第2屆文化廳媒體藝術季漫畫部優秀獎（1998年）
　《仁者俠醫》榮獲第15屆手塚治虫文化獎漫畫大獎（2011年）
　《フイチン再見!》榮獲第43屆日本漫畫家協會獎優秀獎（2014年）

代表作品
　《紅色飛馬》（1977）、《岳人列傳》（1980）、《六三四之劍》（1981）、《龍》（1991）、《仁者俠醫》（2000）
 

採訪協力／吳塵罡

「総合マンガ誌キッチュ」責任編集、フリーの編集、出版企画。嵯峨美術大学専任講師。

本文原刊載於2018年3月28日出版之《CCC創作集2號：漫畫歷史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