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次專欄,我提到《沼澤異形》(The Swamp Thing)為後續的英倫作家取得市場先聲,但艾倫摩爾(Alan Moore)個人興趣的兩面,一是承繼自2000AD的英倫叛客文化,二是對奇幻與科幻文類傳統之徵引,兩方離融會仍差半哩路。順著《沼澤異形》成功誕生的《地獄星》(Hellblazer)與《睡魔》(The Sandman),作者們接收摩爾的風格遺產,也各自提出修補工程應對《沼澤異形》未盡全功的敘事實驗。《睡魔》成了尼爾蓋曼(Neil Gaiman)個人最知名的漫畫長篇,而《地獄星》一路連載了三百期,期間接手過連載的作者如尼爾蓋曼、加爾恩尼斯(Garth Ennis)、格蘭特莫里森(Grant Morrison)、華倫艾里斯(Warren Ellis)皆為自成一格的英倫寫手,儼然是當年美漫商業圈的英國領事館。
先從《地獄星》談起。《地獄星》最知名的,無疑問是它的主角約翰康斯坦丁(John Constantine),其受歡迎的程度,讓他儼然部分代言了英漫創作今日在流行文化中的印象。他在《沼澤異形》初登板便是狡詐世故的秘教偵探(occult detective),並成為摩爾主筆時期最重要的配角。他來自英國,偕同新生的沼澤異形周遊美國各地,一方面調查各種超自然異相,二方面幫助沼澤異形發掘他的潛力,希望沼澤異形能在即將到來的大災難中成為助力。摩爾隨後介紹,原來康斯坦丁早就是魔術與神祕學領域的老江湖,所以他有能耐多方穿引人馬,促使沼澤異形、命運博士(Doctor Fate)、死靈俠(Deadman)、札塔拉(Zatara)等人物協力對抗災難。他與這些人物的互動其實充滿各式引誘、試探與利益交換,很難說沒透露出幾分馬基維利主義者(Machiavellianism)的心理特質──儘管最終,他的立意基本上是良善的。
《沼澤異形》大致確立康斯坦丁的初步形象,但真正賦予康斯坦丁不朽血肉與其獨特敘事模板的,仍是英國作家傑米德拉諾(Jamie Delano)主筆時期的《地獄星》。
德拉諾的加入本身沒什麼巧合,因為他早就是摩爾的熟人,也是由摩爾本人親自引薦給編輯凱倫柏格(Karen Berger)續寫康斯坦丁的故事(註1)。康斯坦丁的個人刊物便是《地獄星》,由德拉諾所寫的頭四十回則激進地像是傳抄自地獄的檄文,明明白白衝著柴契爾主政下的新保守主義英國。其實,如過去幾篇專欄文章所述,新一代的英國漫畫編劇普遍從2000AD起步之初就對保守黨政府沒太多好話,但德拉諾這麼激進的案例仍屬特異。《地獄星》從連載起步到德拉諾離開的第四十回,也正是柴契爾的統治遭黨內政治逼宮、最後不得不退位的時期(註2),這不得不說是諷刺的歷史巧合:德拉諾與他的眼中釘真的做到「同進同退」了。
德拉諾做的決定中,最重要之一是將背景移轉到英國。康斯坦丁雖常遊歷四方,他最終總得回到他口中「該死的英國」(Bloody England),這是自德拉諾執筆之初,《地獄星》就與讀/作者立下的不成文默契。《地獄星》強調由英國作家執筆、行銷於美國主流漫畫市場、故事背景卻要以英國為主體,這是德拉諾嘗試以閱讀市場的地域性拉出能冷觀自己家國想像的距離,也有意識地對應於康斯坦丁「遊歷出逃─歸返受難」的冒險軌跡,一方面確立英倫作家獨特的身分,另一方面帶點悲涼,即思鄉者無所遁逃於身分之難。
康斯坦丁口中「該死的英國」不是說著玩玩。德拉諾將自己的祖國寫得醜陋猥瑣,人人以靈魂為價進行政治與性的詭譎冒險,而「政治就是最大的幻術/魔術」一語,往往以粗魯直觀的方式──政治在《地獄星》,真的就是最大的幻術/魔術──呈現在讀者眼前。所謂「妖魔化」惡人,此類對踰越創作道德界線的批評,放到德拉諾的劇本中似乎太理所當然,它應該要被視為一種策略性的冒犯。例如漫畫第三回,德拉諾竟寫起地獄的「靈魂金融市場」:地獄裡的惡魔也玩金融遊戲,只是股價是人的靈魂。
德拉諾將故事設在1987年英國普選前夕,康斯坦丁知道保守黨統治下的英國靈魂股一片看漲,且保守黨有極大機會勝利,於是設好計中計對付惡魔。他闖進地獄以自己的靈魂打交道,深知康斯坦丁奸詐的持股惡魔錯認他的意圖,以為他此舉是知道保守黨將敗選才與股市作對。惡魔趕忙把自己的英國魂股拋售,但這反而落入康斯坦丁的盤算。保守黨勝選,撤股英國市場的惡魔大虧。康斯坦丁騙贏惡魔一把,但一看到電視上柴契爾與保守黨勝選的新聞,他的口白是:
就像我說過的,通往地獄的路不只一條(there’s more than one road to hell)。
闖進地獄,試圖以自己的靈魂向持股惡魔打交道的康斯坦丁。《地獄星》內頁。© & TM DC Comics.
「通往地獄的路不只一條。」《地獄星》內頁。© & TM DC Comics.
騙術好戲是康斯坦丁的招牌本領,但同樣需注意,德拉諾的敘事一方面深深承繼美國黑色電影(film noir)與冷硬派小說(hardboiled fiction)的傳統,又用超自然與神祕學元素放大了人的限制,使康斯坦丁行騙天下背後的犬儒心態成為合理又痛苦的生存哲學。康斯坦丁作為一個流連於巷弄的藍領工農子弟,他喜歡喝酒、抽菸與女人,看起來熟門熟路,自在非常,但他每每玩火與超自然勢力打交道,就要進退失據。《地獄星》因此在德拉諾主導下,大致形成了兩種基本的情節模型。其一,康斯坦丁作為一個現象的過路者(bystander),觀察但不插手。其二,康斯坦丁不小心惹上某路神魔,他以凡人之姿東閃西逃,往往無暇顧及旁人,最後他親友慘遭池魚殃,他拾/騙回一條命卻得懷揣倖存者愧疚活下去。其實,這兩種模型在德拉諾時期的《地獄星》,意義與批判性都相通,因為德拉諾顯然要構造犬儒者心中的兩難困境:無論要當旁觀者或參與者,皆要背負深重的罪惡感。
以第一個情節模型來考慮,德拉諾時期最有代表性的案例應當是漫畫第五回,講康斯坦丁在1987年行經美國愛荷華州的自由鎮(Liberty)時,他目睹自由鎮民舉辦奇異的招魂儀式,想將越戰死去的親人帶回鎮上。與此同時,鎮上自越戰歸來的老兵羅斯仍為從軍犯下的暴行困擾。居民們的招魂喚回了家人,然而鬼魂以死前的殺戮機器姿態復返,由同樣被黑暗記憶附體的老兵羅斯帶領,將自由鎮變成一個活舞台,上演越戰恐怖劇場。康斯坦丁回顧這場「歷史重演」,他的回應只是:
……我由觀察者變成了見證者。我有證據,但法庭何在?
觀察者如何變成見證者?德拉諾為這回故事布置巧妙的雙線結構,利用破格法、圖像連續等分鏡技巧,讓越戰的過去與自由鎮的當下達到時空交融。「回家」的意義恐怖地扭轉成「讓戰時的暴行重新以家鄉為舞台上演」,而招魂的家鄉人作為「參與者」渾然不覺獻祭自己當演員去演出被驅逐、槍殺與強暴,從而消弭那記憶與當下生活間的比喻關係。諷刺是,康斯坦丁扭轉成「見證者」那刻,是他發現這場歷史恐怖大戲非演完不可時,他只能裝出軍官的聲音逼老兵羅斯回到他黑暗記憶中。他本是與這綹歷史回憶無涉之人,但當災難重現他周遭,他竟誤被當作必要的戲劇道具(prop)被強迫將歷史重現完。見證者不光無法自道德罪咎感中全身而退,德拉諾還故意讓康斯坦丁劫後的「見證者自白」對應到旁邊牆上一系列美國新好萊塢時期的越戰電影海報:《金甲部隊》、《前進高棉》……海報上方斜斜貼著字條「展示真實的電影!」(Films that show how it really was!),康斯坦丁的應對僅是「我很懷疑」。
自由鎮的悲劇。《地獄星》內頁。© & TM DC Comics.
只是旁觀也「乾淨不得」,那果斷介入又何如?以第二個情節模型來考慮,德拉諾在漫畫的前十二回緩緩布局,引出惡魔奈格爾(Nergal)這號歹角,將康斯坦丁的犬儒心理呈現得可憎又可憐。康斯坦丁與奈格爾的恩怨史沒用順敘交代,這些線索被德拉諾打散於過去與現在,而簡言之,它們被還原起來就是一段復一段康斯坦丁早年的友伴受戮或墮落的歷程。這些人物從連載第一回起便以蒼白怨鬼的姿態纏著他不放,對康斯坦丁的良心作批判,但德拉諾要到漫畫第十一回才清楚交代,原來康斯坦丁更年輕時曾夥同一批魔術師和神祕學同好前去英國北部的紐卡索(Newcastle,又名新堡城),調查一樁由性派對走火而成的靈異大屠殺。康斯坦丁想要召喚更強大的惡魔對抗邪靈,惡魔奈格爾因此現身,卻不受康斯坦丁的法術挾制,對在場所有人下了惡咒。
紐卡索事件日後反覆被德拉諾以降的《地獄星》寫手再利用,說是康斯坦丁生命中的轉捩點(defining moment)事件也不為過。同樣也得注意,雖然這是起超自然災難,德拉諾布局它時卻用相對寫實的態度,大量描摹保守黨時代下放蕩不安的英國青年文化。整個紐卡索事件的開端,其實便是性派對的主事者淫縱過度,將惡念動到自己女兒身上,導致邪靈因在場賓客的身體慾望壯大,最終吞噬在場所有人。隨後到來的康斯坦丁與友伴立意良善卻態度輕浮,他們的災難多少肇因於他們抱著跑趴、玩團(康斯坦丁還真的有組一個龐克樂團)與消遣心態在面對魔術,渾然不覺行動所蘊含的代價。
前面說過魔術在《地獄星》是政治力量的象徵,但從更廣的角度來看,它借代的也是生命中一切難被管控的慾望之集合,《地獄星》故事中常出現的性魔術與毒品魔術便是如此。性愛與毒品在這些技術中還得屈居儀式之下成為燃料。康斯坦丁回顧生命中這段糟糕的歷史,用一種「長大了」的口吻提到所有參與者都變了。他因這起事件在精神病院關了數年,他的朋友們日後則一一遭厄,如今化為怨鬼纏著康斯坦丁不放。可以說,德拉諾無情將青年們涉世、入險到頓悟(epiphany)的三階段布局成邁向社會性早夭的歷程:
因為過早見證到「魔術的高潮」──生命激狂的虛無終點──他們失去了進一步渴望一個更好的人生(a better life)的能動性。
地獄神探的起點——紐卡索事件。《地獄星》內頁。© & TM DC Comics.
旁觀與介入同樣受傷,魔法世界的無邊魅力又驅動著慾望,這使得「生還下去」一事,在康斯坦丁身上變成快感與受虐的疊加狀態(不意外地,這讓後續的《地獄星》經常出現各式性虐待元素)。透過「犬儒者的兩難」,我們方能看出德拉諾寫作的高明,是他將康斯坦丁定位為一個止不住生命中基本慾望的可悲倖存者。康斯坦丁成為紐卡索事件唯一生還者的理由,便是他最終接受了自己與超自然力量之間的愉虐關係。他既沒變成更好的人,也沒變成更壞的人,只是真正地「與世沉浮」。於此值得一提,《地獄星》在德拉諾離開後進一步養成一個敘事慣習,將康斯坦丁的年齡與連載時長漸次同步;所以,長達三百期的連載品質雖有起有落,我們仍不妨將《地獄星》的整體走向看成黑暗的「英倫男子圖鑑」或「惡漢養成記」,講一個男人在保守黨時代蠱養他朽敗的世界觀(紐卡索事件正發生在1978──柴契爾登上首相位置的前一年)、與危險打交道的習癖,從此再也沒回頭過。
總的來說,德拉諾不願藏匿極端,甚至樂見於將極端的意識形態當成說故事的武器,他主筆的《地獄星》正滿溢著一個作家對保守黨時代英國的愛憎心結,但隨著柴契爾政府走向終點,德拉諾沉重的敘事遺產也為《地獄星》日後的發展種下隱憂。相對於他對柴契爾政府的策略性苛薄,德拉諾連載中相對光明的時刻,也諷刺地是他對嬉皮與游牧族(nomads)顯見的樣板化憐惜。
康斯坦丁與游牧族。《地獄星》內頁。© & TM DC Comics.
《地獄星》頭四十回中最長的故事線〈恐懼機器〉(Fear Machine)從十四回一路延續到二十二回,讓被報媒誣陷成邪教徒的康斯坦丁融入一群郊外的遊牧族,並在遊牧族遭警方襲擊後,隻身出馬去拯救遭綁的小女孩水星(Mecury),成為德拉諾筆下康斯坦丁少數展現他英雄性的時刻。在《地獄星》的世界,「快樂結局」似乎是奢望,但德拉諾還是會選擇性地(合乎他關懷的)讓康斯坦丁偶一窺見比較好的人生。
註釋
- 德拉諾受摩爾引薦的詳情可以參考這篇訪談。
- 柴契爾的保守黨魁資格在1990年受到挑戰,乃肇因於一系列稅務政策以及拒絕與歐洲經濟共同體(European Economic Community)合作。她的黨內政敵夏舜霆(Michael Heseltine)順勢發起黨魁選戰,而在1990年11月的投票中,柴契爾因無法在第一輪投票取得決定性勝利而主動退出第二輪投票。柴契爾隨後宣布辭去首相職位。
延伸閱讀
- Delano, J. (2011). John Constantine, Hellblazer, Volume 01: Original Sins. DC Comics.
- Delano, J. (2011). John Constantine, Hellblazer, Volume 02: The Devil You Know. DC Comics.
- Delano, J. (2012). John Constantine, Hellblazer, Volume 03: The Fear Machine. DC Comics.
- Delano, J. Morrison, G. Gaiman, N. (2012). John Constantine, Hellblazer, Volume 04: The Family Man. DC Comics.
- Delano, J. Ennis, G. (2013). John Constantine, Hellblazer, Volume 05: Dangerous Habits. DC Com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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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1的「這篇訪談」原本是不是有超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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