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金漫新人獎入圍作品:JULAI《紅繩子》、Peter Mann《芭樂歌》和Fshrimp 炸蝦人《一個人的巴黎江湖》,三部主題、風格各異的故事,恰好織就島國的過去與現在。從海峽兩岸大時代動盪下的小人物故事作為起點,接著閱讀半個世紀後的新時代,我們看見這片承載著動盪歷史的土壤,逐漸生發夢想、勇氣與韌性,人們能在日常中揮灑奇思異想,並踏出舒適圈走闖冒險。透過無邊無際的創作,三部作品呈現一幅燦爛開闊的當代台灣風景。
「我很希望有一個大人可以安慰他、擁抱他。」
——JULAI《紅繩子》
改編自高秉涵自傳體小說《山東少年傳奇》,《紅繩子》描繪國共內戰下,十三歲的高秉涵如何被迫離鄉,孤身一人在九死一生中被命運推來台灣。盼望有一天能「回家」,他在異鄉奮力求存,一晃數十年,異鄉終成為他成家立業的家鄉。來台42個年頭過去,他才終於迎來重返故土的那天。
這是作者JULAI第一次掌握這麼龐大且沉重的主題,當故事來到結尾,JULAI認為雖然中年高秉涵終於回到童年的家,但內心那個十三歲小孩卻依然回不去,「主要是,爺爺前面的故事受過很多波折,我覺得他心裡的小孩一直在哭。一路畫到第六話,我其實很難過,一直很希望有一個大人可以安慰他、擁抱他。」於是JULAI創造了最後一幀溫柔動人的魔幻場景。
JULAI喚高秉涵「爺爺」,《紅繩子》是「漫畫茁劇場系列」作品,最初是蓋亞文化漫畫部企劃總監陳怡靜主動接洽,當時JULAI正在進行自己的獨立出版漫畫《臟移師》,內容也和戰爭有關,那陣子籠罩在悲傷情愫裡,而《紅繩子》的出現恰好對應那樣的創作狀態;另一方面,對漫畫職涯才剛起步的JULAI而言,能獲得這個機會當然得好好把握。
從文本轉譯為圖像,JULAI選擇「紅繩子」作為貫穿高秉涵一生的物件。這件父親的遺物在高秉涵十三歲逃亡時就遺失了,但在漫畫裡它失而復得,JULAI從紅繩子聯想到「人和人之間的連結」,「它也像血管,bonding的感覺,從這裡延伸到爺爺的家人」,這裡的家人還包含許多超越血脈的連結,譬如對高秉涵照顧有加的陳連長,與高秉涵在台灣認識的人,以及他擔任軍法官後遇到的那些來自中國的同胞。JULAI以紅繩子串起影響高秉涵爺爺一生的家人,以此拉出漫畫主軸。
創作過程歷經重重卡關,八個月的前置期經過無數次退稿、重畫,「我累積的棄稿,應該可以再出一個單行本。」這是JULAI第一次以男性為主角,而這群男人不僅是爺爺輩,還處在氣氛嚴肅的戰爭時代,「又有男人跟男人之間,那種沒有辦法被我這種小女孩理解的溝通方式」。一開始JULAI很本能地在許多時刻讓角色落淚,被編輯退稿說,這不真實!男人不會這麼容易哭。身為一個被老師罵兩句就哭的人,她諮詢父兄,試著感受那種「出大事不會哭,一定要事情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才會流下一滴男兒淚」的狀態。此外,為了讓畫面更接近事實,JULAI翻閱史料,看南京大屠殺的照片,畫屍體、畫戰爭,「好像每天都被烘烤的感覺,好精神折磨,很痛苦然後很害怕。可是一直處在那個環境下,才能夠盡可能還原爺爺當時的處境吧。」
全書劇情高峰的第五話,也是JULAI畫得最痛苦的部分,內容關於高秉涵在金門任軍法官的「金門逃兵案」。過程中因為編輯認為不夠寫實所以一直砍掉重來,JULAI感覺自己像法官,不斷賜死角色,而這個判死對高秉涵來說亦有萬箭穿心之感,並對他後來人生影響甚鉅,反覆詮釋這樣的心境亦令JULAI迷失其中,還畫到哭。越級打怪的JULAI將入圍新人獎,歸功於自己有幸與這個文本相遇,「算是蹭了爺爺的光,我完全不覺得是我的功勞,我是蹭別人的光,然後自己剛好得到一盞燈。」
「對於入圍當然很開心,但最想要的還是獎金!」
——Peter Mann《芭樂歌》
Peter Mann的世界裡現實沾染奇幻,穿梭在意識和潛意識之間,觸碰那些你我並不陌生、有點殘忍的日常,但最後終能拾回勇氣。
《芭樂歌》以四個短篇構成:每天反覆只播同一首歌的咖啡店——〈A Song For You〉;始於喜歡同一個樂團的辦公室戀情,卻也因此外遇——〈Office Love〉;能潛入惡夢的魔法,哼首搖籃曲讓夢魘退散——〈Dream ♡ Baby〉;突然網路爆紅的音樂創作者,被捲入商業競逐而迷失自我——〈Bala Song 〉。漫畫更與獨立音樂人合作,為每個短篇製作一首歌曲,依序為日本音樂人Summer Eye夏目知幸創作的〈Student〉〈Puddle〉,樂團DSPS主唱曾稔文創作的〈Dream Baby〉〈Bala Song〉,除了在漫畫中附上QRcode,讀完故事直接掃來聽,也集合成原聲帶EP《BLA BLA SONG》,數位上架並同步發行黑膠唱片,製作動畫MV。
「音樂和漫畫結合的想法是一直都有的。」喜歡音樂的Peter Mann多年前就開啟與音樂圈的合作,包含2018覺醒音樂祭主視覺,和海豚刑警、Siamese Cats、午夜乒乓的專輯與EP插畫等,多半都是她聽了歌曲後再轉化為視覺圖像。於是在近年開始投入漫畫創作後,漸漸有了先創作圖像內容,再與音樂人合作配樂或歌曲這樣反向操作的想法,但這類跨界串連出版社和音樂廠牌的提案,卻讓許多編輯擔心執行的難度;此次與尖端出版的合作,Peter Mann等同於擔任專案負責人,自己和出版社、音樂廠牌兩方對接,一面交稿一面和音樂人討論demo的同時,又處理音樂廠牌宣傳製作物與延伸活動。
《芭樂歌》漫畫與音樂的構想從一開始就很明確。Peter Mann希望讀者從日常短篇開啟這場輕鬆的閱讀經驗,再逐漸進入回憶或都市的大小事,後段則是對於自我價值較為深沉的探索。相應四篇故事的音樂調性,她表示前兩篇故事看似輕鬆,但實際上有談到情感面的內容,Summer Eye夏目知幸的詞曲風格和意境十分符合;「後兩篇歌詞反而比較沒什麼內容,可我希望曲風上能給人緩和下來的情緒,最後一篇〈芭樂歌〉是比較洗腦的歌曲,但又希望後半段能有空靈的感覺,我覺得這種比較內心層面的表現,交由DSPS的主唱稔文去發揮滿適合的。」四篇故事在分鏡大綱階段就分別提供給兩位音樂人,確認他們對故事有所共鳴才進入歌曲的編寫創作。
Peter Mann找來已有合作默契的「月見ル君想フ」老闆aka「大浪漫娛樂集團」主理人寺尾Budha,讓漫畫《芭樂歌》× 音樂《BLA BLA SONG》一路從台灣走到日本,在Live House巡演,並在月見ル君想フ下北澤大浪漫商店舉辦展覽。這讓《芭樂歌》不僅入圍金漫獎新人獎,還入圍跨域應用獎,「對於入圍當然很開心,但最想要的還是獎金」,Peter Mann直率地說。畢竟這個企劃不僅歷時一年,從漫畫到音樂實體活動都投注許多人力,在沒有補助支持下預算緊繃。如果還有機會發展,Peter Mann希望在內容增加議題性,也想和不同類型的音樂人合作,「如果芭樂還要有第二季的話,這個獎金,就靠它了!」
「以前覺得遇到挫折是自己不夠好,現在覺得就是一個契機吧。」
——Fshrimp 炸蝦人《一個人的巴黎江湖》
漫畫第一話〈蝦黛麗赫本〉第一頁,精準捕捉許多台灣人對於巴黎生活的想像:空氣裡永恆的浪漫泡泡,藝術家優雅不羈的姿態。隨著閱讀,炸蝦人以個人經歷,鮮活描繪現代社會不分國界的盲點與荒謬,呈現朦朧美底下的真實人性。愛搞笑的她用獨有的幽默感重現那些人生曲折,每個人都能從中投射某個階段的自己,找到共鳴並且會心一笑。
本名范姜仲萱,因名字讀音而被小學同學取綽號為「炸蝦」,就讀美術班的她在那時就創造了炸蝦人這個代表自己的角色。一路以來炸蝦人的外型歷經瘦長獵奇款與現在的可愛版,但「頭頂一隻橘色炸蝦」這點倒是從沒變過。
《一個人的巴黎江湖》講述炸蝦人如何從一個來自客家家庭的平凡小孩,在升國中考取美術班失利後,成長路途就此與藝術岔開;反覆歷經大考失利,和許多青少年一樣努力在每次挫敗中爬起,大學畢業後她決心將自己送出國,這時她的人生道路又突然轉向,岔路通往動畫研究所,再一路挺進巴黎動畫圈。來到巴黎又邁向另一個迷惘期,炸蝦人開始思考自身的創作,自己有想說的話嗎?
疫情在台灣隔離期間,炸蝦人在臉書發布與母親過招的漫畫《擔心戰士》收穫熱烈迴響,大田出版社也因此與她聯繫,於是造就了《一個人的巴黎江湖》,也確立這樣自傳式敘事為創作核心。第一次嘗試說自己的故事,炸蝦人說過程非常流暢,「畫得滿過癮的」、「反而剛出版那幾天滿緊張,感覺好像大家在讀我日記。」出版後炸蝦人收到很多回饋,有不認識的讀者私訊她說謝謝,好像一併把他們奮鬥的心聲也說了出來,這些共鳴讓她慢慢累積信心,「我發覺如果你夠誠實,真的可以打動很多人的內心。」
就像和過往的自己對話,這段過程意外為炸蝦人帶來了療癒,「我小時候喜歡畫畫,中間繞一大段路跟畫畫完全無關,最後又回來。繞了那麼大一圈,其實這些都成為一個題材,所以我只要繼續活下去,我就源源不絕的故事可以講。」現在的她,已經可以用正面的態度來理解曾經的挫折,「以前覺得遇到挫折是自己不夠好,現在覺得就是一個契機吧,一直在跌倒,但是也有一直往前跌倒。」
對於這次入圍除了感到開心,「還要特別感謝大田的總編,在茫茫大海把我撈起來,讓我的東西有更多人看到。」炸蝦人目前定居法國,一邊接案製作動畫,一邊也努力兼顧創作,目前已開始構思自己的動畫作品,而漫畫續集也著手進行中。訪談最後,敘事風格幽默的炸蝦人分享了一些她覺得好笑的漫畫,特別是描述腐女阿宅如何沉迷偶像的《裸一貫》,「沉迷一個東西沉迷到成為心靈支柱,那種感覺我已經很久沒有了,所以可以擁有這樣的心靈支柱、每天都很快樂的人,讓我很羨慕。」也期待炸蝦人繼續用她的幽默感,將苦澀化為笑料,療癒每一位戮力「往前跌倒」的讀者。
此留言已被刪除
0 / 2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