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斯憑《海倫娜與大野狼先生》奪得2023年金漫大獎,從同人漫畫創作算起出道逾十年,這是她最具深度的一個作品。啟發自個人經歷,從小熱愛畫畫的女孩「海倫娜」,與正值創作低潮的繪本作者「大野狼先生」,兩人都是作者自身的投射。布里斯在漫畫後記裡寫道:「這是我從一無所有的新人,終於掙扎到能幸運地擁有自己的商業連載,並畫完沒什麼人知道的《魔法婚約》後的一些心路歷程⋯⋯。」
從小唸美術班的布里斯,在出社會之際果斷選擇和漫畫家道路正面對決,但過程完全不是「來吧!各種挑戰都擊不倒我!」那種沒在怕、勇往直前的熱血漫畫情節。事實上,她經常自我質疑,在挫折中感到痛苦想要放棄,甚至在《海倫娜與大野狼先生》提案拿到文化部補助後,立刻覺得難度太高而想逃跑。
據報導,布里斯領獎時表示自己並非一個很有自信的人,但只要想到還有讀者在等待她的作品,就覺得一定要把作品完成,「謝謝一直相信我、支持我的人。」訪談中,布里斯直率表達自己既任性又懦弱的個性,亦不只一次提到讀者的期待是她持續畫下去的動力;然而能夠一次一次突破心魔,並奮力跨過屏障的,是作家本人。
或許,布里斯更應該感謝那個努力堅持下去的自己。
上台領獎的布理斯。
萌芽:小布里斯的圖像世界
位在不同城市的我們透過視訊訪問。布里斯拿出小學聯絡簿對著鏡頭翻頁,稚氣筆觸、水汪汪大眼睛的少女漫畫風溢出螢幕,正當我抗議本子停留不夠久看不清楚時,布里斯一邊低頭翻閱一邊說,「這有點羞恥,可以不用看那麼仔細嗎!」
布里斯國中小學時期的聯絡簿手繪,布里斯抗辯道:「我從來就不是學少女漫畫風長大的XD」
布里斯從小愛畫畫,「畫到完全不跟其他同學交流的那種狀態。」看這孩子總是一個人孤僻地悶在角落畫自己的東西,小學老師因此建議家長帶她去考美術班。生長在台中大安區,與天龍國大安區恰恰相反,那是資源匱乏的濱海偏鄉,或許因為環境單純沒什麼雜音,美術班就這麼理所當然地讀到高中。
家鄉一間漫畫店也沒有,兒時布里斯有的是住在都市的姑姑,因自家孩子長大而轉贈她家的《漢聲精選圖畫書》,這套世界繪本包含令小布里斯印象深刻的莫里斯・桑達克、昆丁・布雷克等名家,誰會想到二十幾年後,這兩位作者間接影響大野狼先生和海倫娜的誕生。小布里斯也天天坐等電視餵食卡通,熱愛《神劍闖江湖》《犬夜叉》等作,開始喜歡以人物為主的動漫故事。
雖說唸的是美術班,但進入國、高中後實際上與升學班無異,不僅講究學科成績還得兼顧畫圖,形成雙倍壓力。回想起來,布里斯認為可能正是因為升學壓力,讓她在國中時期開始「想一些自己的東西」,創造「屬於自己的角色」與故事。高中美術班強者環伺,各個畫功不凡,布里斯和五、六個同學一起「傳本子」。這是許多七、八年級生的共同回憶,青春期的愁腸、碎念、異語或囈語通通抒發在筆記本裡,妳寫完換我,我寫完換他,私密好友限定;而布里斯的美術班則是用畫的,她在本子裡畫下自己的原創角色、寫設定,下課鐘響就把本子拿出來畫,交換另一本回來再繼續畫,「現在想想,我那個時候到底有沒有在念書啊?」
大學就讀銘傳數位媒體設計學系,有了屬於自己的電腦,連上網,布里斯登入同人世界。在同人圈好友頸椎骨折等人的引領下,布里斯利用線上資源自學畫漫畫,「就是非常基礎的,例如格子怎麼畫才正確這種程度。」她開始試著將腦海圖像,變成能讓人讀懂的漫畫。2011年左右,同人場上開始出現「布里斯」這個名號,第一次出本,關於職業殺手傑特和他所保護(姆)的神秘千金少女的故事——《豺狼與鴿子》(Jackal and Dove),即獲好評。
「說起來也滿幸運的,可能因為那時候畫原創同人誌的不多,我又是只能畫自己想的東西的人。」大學時光投注在傑特與小鴿子的互動,漸漸累積一小群讀者,不少死忠粉絲從當時一路挺到現在,而此系列也為布里斯帶來商業漫畫的契機。
《豺狼與鴿子》(Jackal and Dove)
挫折:從同人誌到商業連載
如今我們知道《魔法婚約》是布里斯(當時以「不理不理」為名)第一部商業連載,由「日更計劃」推行,但其實一開始找她合作的是台灣角川。
台灣角川在2012年推出《FORCE原力誌》線上連載平台,開發、推廣國內原創漫畫和小說,他們主動洽談《豺狼與鴿子》轉為商業連載的可能;然而,布里斯的提案屢遭打槍,編輯部亦忙碌無暇顧及,幾年過去仍不見起色。她回溯道,當時自己其實沒有能力畫商業連載,「畫同人誌和轉成商業連載,中間其實有很大的門檻,例如,如何真正編一個完整的故事。如果只會畫角色的小橋段,沒辦法變成商業連載。」這段期間她獨自承受挫折,又逢家中經濟變故,沒有穩定收入的她似成負累。
那是布里斯人生最低潮的一段時日,往前,不知道繼續這條通往漫畫家的道路有沒有意義,卻也無法斷然捨棄。她曾認真想過不當漫畫家要做什麼?除了忍耐度日,她想不到別的。當時布里斯也有接諸如小說封面、遊戲角色插畫、產品宣傳漫畫等商業案,但她發現自己總是從一開始的躍躍欲試,到完稿階段耐心盡失只想趕快結束,「雖然我喜歡畫圖,但是我不喜歡畫別人的東西!」布里斯明確認知到,如果想靠畫畫這個技能維生並堅持下去,「除了畫自己的漫畫以外,似乎沒有其他條路。」
當時角川建議她去參加比賽、拿個獎,日後打著「得獎新人」的名號有助於行銷,布里斯暗自以此為底線,再不濟,或許就得放棄。2015年巴哈姆特ACG創作大賽,布里斯以《嗜心魔女》獲得漫畫組金獎,轉機也隨之降臨。那時國內出現另一個主打原創漫畫連載的新品牌「日更計劃」,布里斯選擇與之合作,而角川的原創部門則在不久後整併停運。
《嗜心魔女》
再度挑戰商業連載,布里斯放棄《豺狼與鴿子》另起新作——《魔法婚約》,描繪剛離婚的失意醫生和逃婚的年輕魔女桑雅,兩人之間跨人種(?)、年齡差的同居生活。這部輕鬆有趣的戀愛喜劇從2015年8月連載至2019年,發行單行本共四集。
初為商業漫畫家新人的過程並不平順。《魔法婚約》第一話分鏡過關就趕著上線,前後不足一個月,接下來她邊畫邊想故事進展,同時被截稿日追趕。由於前期規劃過於倉促,使得後來布里斯與編輯在溝通劇情走向時起了很大的衝突,「吵到快要分裂的程度」。一個好的長篇作品,除了吸引人的開場外,更重要的是如何讓故事延續並有發展性,這也是初次執筆長篇漫畫的布里斯需要學習的,這段經驗讓她明白創作者應該去理解編輯提出不同意見背後的原因,並學習妥協。
日更計劃於2019年廢止,正當布里斯處於茫然的空窗期,狐耳找上門,主動提議要幫她寫文化部補助案的企畫。狐耳是資深動漫迷,於網路發表相關文章,現為漫畫家漢揚的搭檔。布里斯與他早年在同人場上認識,狐耳從讀者變朋友,熱愛動漫的他幫許多漫畫家寫企劃案,這回他也推了布里斯一把,讓她燃起動力開始構思《海倫娜與大野狼先生》,並順利在2020年獲得補助。
《魔法婚約》
挑戰:給自己的試煉
《海倫娜與大野狼先生》是一個「關於創作」的故事,布里斯在商業連載期間興起這個新作的念頭,某天「一個小孩跟一隻喜歡畫畫的狼」兩個角色在腦中浮現,再不久又出現「他們倆一起創作一個繪本」的畫面。布里斯慣有的創作方式是先確定角色,再看見一個想創造的情節畫面,然後以抵達此畫面為目標回頭編織過程;從模糊到清晰,《海倫娜與大野狼先生》的創作歷程,就像作者回頭撿拾一路走來經捶打歷練而散落的碎片,再重新組合成一個新的自己。
這一次布里斯以獨立連載的模式,自我挑戰先將故事規劃完整再開始畫,從構思到完成耗時近兩年;並納入「換位思考」的步驟,自行切換成編輯觀點來審視劇情,設想讀者能否接受?故事的轉折在細節鋪排上是否順暢且有足夠的說服力?也找了曾合作的編輯阿犽在分鏡階段給予建議。
以「畫畫」作為故事中的共通語言,布里斯凝鍊對創作的體悟,巧妙轉化成海倫娜和大野狼先生各自的境遇。好比,布里斯當年放棄了《豺狼與鴿子》的商業化,難過到只要看到這些角色就覺得痛苦,因為「角色除了是我創作的動力以外,本身就是我活著的意義」,她將這番感受轉化為海倫娜的遭遇;小女孩害怕面對親人可能的逝去,和知名繪本作家面臨創作瓶頸而陷入的自我否定,兩人殊異的生命經驗以「低潮」連結,觸發共鳴。
《海倫娜與大野狼先生》,台灣角川出版。
每個角色在布里斯的筆下成形後,會在她的腦內劇場對話,慢慢形塑出個性;角色進入故事後,再進一步長出屬於自己的價值觀和態度。布里斯跟著角色同步前行,從原本的不熟悉,隨著故事進展越來越認識對方的想法和心路歷程,「他們就像是陪了我一段時間的朋友」。《海倫娜與大野狼先生》中有兩部繪本作品,其中《科學家與巨人》是布里斯早期的短篇,當時停在一個段落並未完成,如今成為大野狼先生卡關的作品。當布里斯完成故事轉折的第五話,兩個主角一起畫繪本共同直面心理創傷後,原本還沒想清楚的結局也隨之鮮活起來:大野狼先生知道自己該如何完成《科學家與巨人》,布里斯也看到他與海倫娜該走向哪裡。
在這趟創作歷程中,布里斯開始能夠自我肯定,相信自己有辦法解決問題,本性膽小的她在完成這部作品後變大膽了,在創作上願意嘗試更多新事物。《海倫娜與大野狼先生》不僅療癒廣大讀者,還帶給布里斯這份大獎和關於自我的諸多改變。故事有其生命,而角色引領布里斯看見完成故事之後的風景。
《海倫娜與大野狼先生》中大野狼先生所創作的繪本《科學家與巨人》。
(本文感謝「21號萬隆租書店」老闆Michael提供相關協助!)
尚無任何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