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光民(漫畫家)
陳萬益 (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退休教授)
時間:2023.3.17
地點:新竹清華大學奕園
【一】賴和〈一桿秤仔〉的時代經典性,以及當代閱讀賴和的意義是什麼?
萬益:賴和基金會成立的宗旨有三句話,第一,要秉持賴和人道主義的關懷;第二,站在弱者的立場;第三,秉持抗議的精神。〈一桿秤仔〉基本來說,是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的代表性小說,這篇小說正好可以用這三句話來總結。這篇小說最後提到,一九二一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小說家法朗士作品〈克拉格比〉,也寫到警察對弱者的壓迫。賴和也是在看到這篇小說後,清楚地體悟到「強權壓迫弱者」這件事,並不是只有台灣才有,而是全世界都有,是普遍性、世界性的。
光民:我對賴和的小說很有感覺。其實在閱讀過程裡,除了時代不一樣,人物的穿著、空間物件也不一樣之外,不論過去或現在,人的情感都是相似甚至是一樣的。所以在〈一桿秤仔〉當中,我確實看到主角在日本殖民統治時代下,小人物掙扎的困境,這放諸現在還是很有感覺的。
萬益:從這樣的觀點來講,儘管到了現在,台灣已邁入民主,但閱讀〈一桿秤仔〉還是可以感受到強權欺壓弱者的生命故事。我編過高中國文課本,在編選過程中,我一開始選擇的賴和作品是〈惹事〉,其中一段也被稱為〈雞的故事〉,主要是考慮學生的接受度與理解度。畢竟〈一桿秤仔〉反映的是日本時代的抗爭,現在的孩子閱讀時,或多或少會有些隔閡,此外,這篇也不是賴和最成熟的作品;相反的,〈雞的故事〉很有賴和的精神,是賴和成熟期的代表作,描寫日本警察欺負寡婦的故事,對於學生而言很容易了解。但最後還是因為〈一桿秤仔〉較為人知,並且各間國文教科書出版社在編選課文時都選擇了這一篇,就此讓〈一桿秤仔〉成為賴和作品的代表了。
光民: 聽萬益老師這樣解釋,就很有畫面感。
萬益:我的看法是,從〈一桿秤仔〉其實可以發現,賴和青年時期有一個階段,認為可以靠一個人的力量用暴力來抵抗這個世界。但現實上這樣到底可不可行,這當然是另一個層次的問題。從〈一桿秤仔〉到〈惹事〉,甚或是他的其他作品,我們可以發覺賴和生命歷程的成長,面對現實怎麼處理、怎麼妥協、怎麼調整,這真的是慢慢的人生體會。所以一九二七年台灣文化協會在霧峰開會,大家在協會議題立場不同時,賴和雖然站在偏左派立場,但仍與右派保持開放、合作的態度。我們從他〈前進〉這一篇作品就可以看到,希望左右派繼續合作,一起往前進。
光民:賴和的小說很有警世性,不要說殖民被殖民,現在的社會都還是常常會出現這樣的壓迫問題,一些比較有權力的人,還是會壓迫弱小的族群。而這種警世性其實也是告訴我們,到了當代,有權力的人也不要壓迫弱勢者,擁有力量者應該要更體諒弱勢者。
萬益:這真的是文學、藝術,所有創作者都會關心的問題。所以這個主題不會因為時代、政府是誰而改變。賴和也曾經說過,他是新舊交替時代下的青年黨、進步派。這點,看光民的圖像小說也會很有感觸,時代在這一、二十年變化很快,紙本時代的文字讀者快速流失,新的表現形式或科技已經產生了。所以「閱讀」這件事不太可能只是單純以文字為主,一個字一個字唸了。年輕人對於閱讀的感受,可能更多來自於影片、圖像、音樂。所以過去的經典作品在當代要有意義,就必須能被當代所接受,閱讀時才會有共鳴。當代的閱讀,很需要像阮光民這樣的漫畫家一起來協力,把文字改編成圖像敘事,並符合現在年輕人的閱讀方式,這是時代的潮流。我相信若是賴和知道他的小說被改編成漫畫,他也一定會點頭同意的,讓小說的文本有當代的閱讀意義。
【二】這部作品在改編上,最困難或最有趣的部分?
萬益:我很喜歡光民畫的跨頁畫面,特別是開頭警察被殺、身體和血跡拖行像秤仔的這一張,覺得設計得非常好、太棒了。光民是怎麼想出來的?我非常喜歡,真的很有趣。光民在彩色與黑白的安排,是不是不想這麼血腥,想留給讀者比較多的想像空間?賴和所留下的文學裡,可以看到他常常在思考「幸福」這兩個字,到底什麼是幸福?怎樣的幸福才叫做人民的幸福?我覺得光民透過漫畫說出故事,也圍繞這個主題在走。
光民:這篇小說不只反映過去,也反映現在,作為我們當代的警世。但我在改編這篇作品的時候,會比較希望用溫柔的角度來敘述這樣的情況,而不是單純談壓迫或報仇問題。所以我在設定小說角色時,讓秦得參的太太呈現比較溫柔、光明的性格,對比秦得參追尋正義、衝撞體制的性格。我是認為,如果不是因為他太太在旁邊拉著他,也許秦得參早就死了。回應老師的提問,這是我在五年前開始啟動繪製這篇小說的第一張畫。我那時只是想,「秤仔」這個象徵物很重要,為了回應主題,也許可以讓警察的死與秤仔的樣子連結,貫穿整個精神。透過警察的死亡來隱喻,如果這個體制不改善,早晚會像警察一樣遇到人民的反撲。
萬益:賴和的小說有很多台灣話,而且是很古典的用法。我有發現光民在漫畫中會保留這樣的用詞,呈現小說的味道。雖然對於當代讀者來說,並不一定讀得懂意思,但我認為這是好的。年輕人看不懂時,可以問老師、問家長,還是有教育的功用。
光民:對,我們在漫畫中也嘗試加註釋來解決這個問題。我是鄉下小孩,小時候還住過「塗墼厝」(thôo-kat-tshù), 繪畫賴和小說的時候,會有一種貼切感,感覺是在畫我阿祖或阿公時候的故事。所以我會想嘗試還原時代的面貌,以及台灣人生活的空間場景。其實漫畫這幾年也被稱為「圖像小說」,圖像敘事如何不只是說故事,而更具文學性,這也是我在嘗試的部分。這也許跟以文字為主的小說發展有一些不同,漫畫更在乎用圖像來說故事,我也是比較擅長以人物形象、動作來推進故事,而將對白作為輔助工具。〈一桿秤仔〉文很短,比較像旁觀者的角度去講一個故事,所以有很多地方沒寫那麼細,這裡剛好是我可以發揮的地方。我們一開始本來只預計四十頁的篇幅講這個故事,但是畫著畫著,想發揮的地方太多了,不想只是單純照故事說書而已,我想畫出大家對秦得參的同情,所以用很多篇幅來詮釋。這跟我先前改編〈天橋上的魔術師〉很不一樣,因為吳明益已經把故事說得很充足了,反倒是我在繪畫時必須做出許多取捨,並保存小說的中心思想,以圖像呈現魔幻寫實的風格。
萬益:另外,光民刻意將賴和本人,以及賴和基金會的創辦人賴悅顏畫在裡面,這也是很有趣的安排。看得懂的人,會覺得這是一種趣味;不知道的人,改天到賴和基金會參觀時,也許還會嚇一跳!漫畫裡的角色,怎麼成了基金會的創辦人。
光民:我們刻意這樣安排,是有意模仿漫威系列電影,讓漫威漫畫負責人史坦‧李出場在他所創造的漫畫宇宙之中,形成有趣的真實與虛構的串流。
【三】用圖像敘事賴和的作品,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萬益:光民在〈一桿秤仔〉情節上的安排,與小說原作有蠻特別的不同。小說主角秦得參在整個事件中的被壓迫及行動,進而最後決定殺警,是因為強烈的不公義所造成的。但在漫畫裡面,光民較少以台詞著墨這部分。另外,「秤仔」所代表的「法律」這件事情,其實也很難在漫畫中呈現。我可以感覺到,光民是用畫面來處理這些問題,讓讀者透過畫面去感覺。但這必須是比較敏感的年輕讀者,在閱讀時才會有所感受。
光民:我會認為這是漫畫,怎樣透過圖像來表現小說的精髓,是我更在乎的事情。有些劇情、情緒,用圖像表現會比文字更有張力。像是「憤怒」,如果用台詞寫「我生氣了」,那倒不如用圖像來呈現憤怒的樣子,讓人更容易讀懂。「秤仔」的部分,我也有用警察的肩章和秤仔之間的相似性來做連結,只是我在漫畫中表現得沒那麼明顯。
萬益:就像前面所說的,在小說裡面,「殺警自殺」其實是驚天動地的事情,可是光民在處理上沒那麼血腥,反而有一點詩意的意象,像是用銀紙慢慢渲染開來,說明他最後的從容就義。
光民:我本來有打算畫秦得參最後死掉的畫面,但最後怕說得太多,就放棄這樣的安排。銀紙散開就是想說明秦得參最後離開人世、消失的意思。
萬益:這是對的,因為小說本來也沒有明寫到這樣一段的劇情。現在的年輕讀者很多都是都市長大的,銀紙、拜拜對他們而言可能有點陌生,但如果熟悉台灣習俗,就知道在小說時序中要過年了,年前用銀紙拜祖先是很正常的事情,這也是光民這樣安排別具巧思的地方。其實對賴和來說,我看他這篇小說的手稿,是沒有殺警察這個部分。當時的賴和一定在猶豫,刊登在報紙上的時候,到底要不要在小說結尾讓秦得參殺警察。當然也很有可能是賴和擔心殺警的故事內容,沒辦法通過日本政府的檢查制度。但他又覺得若無法呈現惡有惡報,把出一口氣的結果寫出來是不行的,所以最後的寫法才會變得這麼曖昧,沒有明說秦得參殺警的細節過程。可是回到光民的漫畫裡面,原本是小說最後的結尾,被光民放到故事的一開頭,成為社會事件的起始,這是很有趣的安排,很吸引讀者的目光。也就是說,在光民的改編處理上,更凸顯殺警這件事情在故事中的重要性,讓秦得參為何要殺警的故事安排,有更多的合理鋪陳。
光民:確實如萬益老師說的那樣。但我要補充的是,透過圖像小說的改編,我不希望簡化故事本身,只是單純的台灣人對日本人的仇恨,這背後還有多重複雜的原因,要讓大家看清楚、斟酌,有權力者與無權力者之間的關係。
萬益:光民刻意以溫柔的角度來詮釋,不會那麼血腥,這也賦予〈一桿秤仔〉新的解讀方式。審判的部分也很有趣,模糊了警察的形象,似乎也在這裡刻意想呈現「體制迫害」這件事。
光民:在查找資料時,我們其實找不太到當時的法庭或審判照片。所以經過討論後,決定用虛構的方式來處理,也希望呈現審判的荒謬與虛構性。
萬益:處理和兄嫂借金花的橋段,也是光民在改編的時候很溫柔的地方。賴和在小說中,這部分其實沒有太多著墨,可是在光民的改編上,做了很多安排。
光民:我想把在那時代下的人情義理表現出來,去描述他們在那壓迫的時代裡能夠生存下去,很可能是因為親朋好友的支持與幫忙。
【四】如果還想了解賴和,或是日本殖民統治時代,有沒有其他推薦的作品?
萬益:推薦賴和的〈蛇先生〉,那是傳統和現代、中醫和西醫的對比,這是他成熟期的作品。小說在細節的處理上非常到位,他描寫夏天午後的一個段落,蛇先生正在打盹,旁邊有一隻公雞也在睡覺,那裡寫得非常好。若要推薦給年輕讀者閱讀,也許像翁鬧〈天亮前的戀愛故事〉這一類比較有現代主題的,會相當適合。
光民:我下一階段要畫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以及呂赫若的〈藍衣少女〉,也非常推薦大家找來看。可以看到在日本殖民統治時代下,小人物不同的樣貌。
※此篇文章、照片皆由前衛出版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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