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光民(漫畫家)
廖振富(國立中興大學臺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退休教授)
整理:張怡寧
時間:二〇二四‧五‧二
地點:國立臺灣文學館
臺灣文學基地
【一】閱讀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的時代經典性,以及閱讀龍瑛宗的意義是什麼?
振富: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是臺灣文學中很經典的作品,這次光民將〈植有木瓜樹的小鎮〉改編成漫畫,我的感覺是這部小說比起賴和的〈一桿秤仔〉,不僅人物更顯多樣,內容也相對繁複,尤其人物的內心世界更是曲折輾轉。和賴和相較,龍瑛宗的文字在哀戚之中,更呈現出一種優美。當然龍瑛宗和賴和都在談臺灣人在日本人統治下的遭遇和處境,但龍瑛宗的作品已經比較涉及到臺灣人在被殖民情境中的心境。
光民:我覺得上一部畫賴和〈一桿秤仔〉是我開始認識日治時期臺灣文學很重要的關鍵,這次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的故事,又帶給我非常不同的感受。仔細來說,賴和〈一桿秤仔〉描述一位出身賣菜家庭的貧農秦得參,在日本人的壓迫下準備去報仇,故事軸線比較簡單,所以人物角色的內心層次比較直接。但因為上次規劃的頁數比較多,所以在改編上多出一些我能夠自由揮灑的空間。這是一個好處:故事相對較短,對人物的撰寫比較少,所以改編人物的空間比較多。
振富:確實,就出場的人物來說,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的人物多很多。
光民:以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的文本來看,小說中不但人物多,事件也多,風景也寫很多,內心的描寫更是溢滿整篇作品。在閱讀的過程中,我覺得龍瑛宗寫的東西,很有日本大文豪川端康成那樣的感覺,就是用很美的文字寫很悲傷的故事。因此,我在構思草圖時,總會對自己提出很多疑問,像是:「龍瑛宗把魚寫得好漂亮,我究竟如何畫?」或是在我印象中他曾經這樣形容:「正盛的日光像年輕女人白皙的肉體。」這些過度美化的文字或場景,我都會拿掉,我不一定會照他寫的形容畫出來。圖像化當然沒有像文字那麼美,但是圖像需要具象的表現。
振富:我以前就讀過龍瑛宗的〈植有木瓜樹的小鎮〉,這次看到你改編的漫畫後,再回頭閱讀小說,發現兩者之間的閱讀感確實很不一樣。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文字和圖像各有優缺點,兩者呈現的效果迥然不同。龍瑛宗的文字真的很美,用臺語來說,龍瑛宗的寫作真的很「幼路」(iù-lōo),表示很細緻、很深刻,這就是一種文字的特色。反過來說,因為圖像是具體的,不可能去呈現那種文字的纏繞,可是它同時能展現文字不能展現的力量。
光民:我在看龍瑛宗的作品時,也在思考日治時期的作品如何在當代讀起來有感覺,像是我們當下身處的時空、社會背景等。這篇小說在當時有很強的現實感,或者說紀實性,其實放到今天來看,也是很能產生共鳴。
振富:沒錯。〈植有木瓜樹的小鎮〉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悲劇,也就是說,這是一個理想主義青年因為被現實牽連而一步步走向墮落、沉淪的故事。我認為這部小說能與當代產生共鳴的地方,大概就是因為現實的處境,加速了經濟問題、階級問題、社會問題的不滿。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一種世代剝奪感。這幾年中國流行一個用語叫做「躺平族」,韓國也有所謂「三拋世代」的流行語,顯現出一種徹底放棄的消極姿態。
光民:我在閱讀這篇小說的時候,感受到龍瑛宗筆下的陳有三,像木瓜一樣逐漸爛掉了。但我在畫圖時,會慢慢進入到他的內心世界──我想像中的陳有三是個理著平頭的唐吉訶德,個性很固執。在原著小說中,他曾被戴秋湖找去酒店,但我改編的時候調整了情節,沒有讓他去。我思考的地方是,如果陳有三是一個懷抱理想且固執的人,那他的反應應該是別人找他去酒店,他會不屑與這種人為伍。直到小說慢慢走向真正的轉折點,也是最令讀者傷心的地方,就是陳有三無法娶到翠娥,那種傷心和難過,真的令人動容同情。再來就是讀書似乎沒有什麼用,工作不僅沒出息,也無法往上升職。
振富:糜爛的人見不得你要活在堅持的世界裡。其實你說的固執,是一種堅持。但這種堅持的力道,也會讓墮落展現出更大的反差張力,甚至把這樣的墮落合理化。
光民:陳有三是個格格不入的人。他想要考文官,很有奮鬥精神,想要改變家裡經濟。所以我想要讓這樣的角色能夠維持一種堅持感,一種固執感。其實木瓜是一種很有意思的水果,因為水果通常是從外表開始變化,但木瓜都是從裡面開始爛,外表反而看不大出來。小鎮中的大多數人其實都像木瓜一樣爛得差不多了,但陳有三一直處於奮鬥的狀態,直到剖開,才知道已經開始爛了。
振富:我認為你將木瓜的意象發揮得很好。因為在小說中,木瓜本身就有象徵意義,而你將漫畫的每一幕開場畫面都設定為剖開的木瓜,彷彿帶著讀者看向裡面,也同時展開故事,我們像是順著木瓜的心往裡面鑽,進行故事的推展,也一步步深入看見小說中試圖呈現的被殖民的脈絡。
光民:如同龍瑛宗在小說中所提到的,木瓜其實是市容中很重要的差異,木瓜種在哪裡,也就意味著有錢人的居所和身分階級──種在圍牆內的,好像就是很好的木瓜;種在外面的,則是沒有人要的木瓜。因此,我在改編漫畫時,有一幕是陳有三故意坐在亭仔跤(tîng-á-kha),看著日本人家裡的木瓜長得如此茂盛,同時感慨著臺灣人依舊無法和日本人一樣,我想藉這一幕呈現當時的臺灣人即使再優秀,但也永遠無法成為日本人的心聲。日本人的家庭除了象徵著種族的差異,其實也意味著一種階級。我透過這樣的家庭刻畫,呈現日本人作為殖民者高高在上的階級位置,這跟戰後國民政府來臺的統治也很相似。
【二】從讀者和作者的角度出發,能否談談〈植有木瓜樹的小鎮〉在漫畫改編上最大的困難、改變或進步是什麼?
振富:漫畫雖然以小說為本,但這個故事相對複雜,而且人物眾多,雖然作為漫畫改編的原本,卻不一定能照單全收。我認為漫畫本身是一個獨立的製作,在繪製過程中也有所取捨。取捨,指的是人物的取捨、故事的取捨等等,甚至有時候必須重組順序。雖然目前看起來,漫畫改編的主要脈絡都還是以小說文本為主,但我仍然很想了解你取捨的想法或考慮。
光民:龍瑛宗的文字很美,而且寫得很細膩,他甚至寫了很多景色和場景。面對這些內容的時候,我會傾向畫出主要場景,例如小說中比較熱鬧的街道,有些比較破舊的街道也會畫出來。但這樣的街景對比不宜多,多了就會像旅遊雜誌那樣,畢竟這些空間也不一定和主角的生活或故事有關。再者,如果只是人物路過互相打招呼的場景,我也不會過度強調,畢竟這些過場只是凸顯對話的功能。在漫畫中,我主要會扣緊影響陳有三的幾個重要人物加以描寫,例如林杏南、翠娥、洪天送等。說到翠娥,她在小說中出現的篇幅雖然只有一段,但她和陳有三若有似無的愛情,很值得深入著墨。
振富:確實,你在漫畫中對這兩個角色的表現,比小說原本的份量還要多,一個是林杏南的大兒子,你直接取名為文清。還有翠娥,她其實在小說中也是若有若無,出現的場景非常短暫。
光民:我那時候跟編輯討論,覺得應該要讓陳有三和翠娥多一些互動,這樣才能醞釀他們彼此的微妙情愫,也才能更凸顯最後見面的失落、失戀。我在漫畫中刻畫他們相遇、交集,讓陳有三懷抱著穿上好衣服、娶個好老婆的夢想,而在漫畫中路燈照著翠娥的一幕,這個畫面就象徵著陳有三的夢想,這樣才能凸顯最後的失戀。
振富:其實日治時期的自由戀愛風氣還沒開放,所以小說中翠娥和陳有三的那種若有似無的戀愛感覺,基礎沒有很深,反而是當時比較常見的情況。此外,我覺得你在這部漫畫中強化的部分,有一個地方處理得很好,那就是關於律師考試的夢想。陳有三從日本大學畢業回來後不斷被同學澆冷水,愛情的部分反而成為一種希望,但最後還是敗給了金錢。你強化了他們兩人的對談,互相的好感、約會等,確實讓最後的失落更顯張力。
光民:我覺得翠娥的哥哥「文清」這個角色比陳有三更可憐,整個人幾乎被現實綁住,無法實踐理想,無法施展抱負。所以,一旦他把世間的事情看得越深,無力感也會越來越重。我在漫畫中讓文清寫遺書的那個段落,就是嘗試透過遺書的文字,暗示他將因病而死,與此同時,對比陳有三開始墮落的過程,也就顯得格外諷刺。漫畫的文字量雖然不一定多,但我會在重要事件後放一些小說原本的句子,補強故事的效果。一如漫畫一開始所呈現的對話:「這個小鎮的空氣很可怕,好像腐爛的水果。」這句話幾乎是小說的關鍵。
【三】在圖像的敘事過程中,有哪些必須留意的地方?
振富:我覺得除了文字和圖像的差異之外,還有一些漫畫特殊的手法應用,值得深入對照。像是一些分鏡畫面、文字放大,「把該死的知識丟給狗吃吧!」這頁就是很特別的例子。
光民:這裡我運用魚眼鏡頭般的效果凸顯表情和大字,為的是強調一種扭曲、嘲笑別人夢想的感覺。而且這句原本是在小說的中間段落,但我把這個情節放在最後,呈現陳有三考試失落、愛情失敗的雙重打擊。如同剛剛所提,我之前在構思草圖時,很容易陷溺在這篇小說寫得太美的這件事情上。我後來想了一下,我們應該要把重點回歸到人物,而非追逐美麗的文字。因此,我花了很多時間去刻畫陳有三的內心世界。
振富:確實,陳有三那兩句懷抱理想的話,還有掛著拿破崙畫像、常常在講唐吉訶德的精神等等,這些細節都呈現了他理想的性格。
光民:小說一開始用唐吉訶德在諷刺他。但是我藉由翠娥的哥哥文清,想要用正面的角度去講唐吉訶德這件事。因為世間已經這麼糜爛了,陳有三要繼續當唐吉訶德跟世界繼續奮戰,不想輕易認輸。這就像是糜爛的沼澤中開出的一朵花,如果沒有繼續掙扎,就容易跟周遭一起沉淪。
振富:這也是一種故事的張力。也就是說,裡面的角色有些對照,但有些也是惺惺相惜,像是翠娥的哥哥死掉了,但是他反映的思想、想法,都對陳有三有鼓勵作用,不過現實的無奈還是讓他只能在起起伏伏之間。其實文字和圖像各有千秋,但就吸引人、帶領讀者的角度來說,你的圖像張力確實讓人物角色更為立體。如果是無法耐心讀完太長文字的讀者,也有圖像漫畫的選擇。
光民:雖然我的漫畫圖像比較偏向大人閱讀,但是我畫圖不會設定年齡,人物的臺詞也不會過於艱深,以免產生距離感。
【四】遊走在原創和改編之間,有什麼特別或拉扯的部分?
振富:我們常常在講文學藝術的跨界,文字與圖像的跨界相對常見,在學界內也是很值得研究的領域。你的下一本改編作品預定是呂赫若的短篇小說〈藍衣少女〉,這也是日治時期臺灣作家呂赫若的重要著作。
光民:不論是第一本賴和的〈一桿秤仔〉、這次龍瑛宗的〈植有木瓜樹的小鎮〉,還是下一部呂赫若的〈藍衣少女〉,其實都是臺灣文學相當重要的小說,各自代表著日治時期臺灣人在歷史文化上的各種遭遇。我很期待能透過改編將小說圖像化,普及給更多的讀者認識。相較之下,我自己的原創作品面臨到另一種不同的困難和挑戰,就是自己要創造、想像出一個故事,醞釀的過程會比較久。但是改編本身就有一個故事底本了,即使文本要花比較久時間閱讀理解,但是那個故事的世界幾乎是固定的,反而會讓我思考如何更深入文本。
振富:歸納來說,改編作品好像不比自己發展原創作品來得痛苦,還有另一種成就感。
光民:我常常說,改編就是把自己的靈魂跟原著作者的靈魂結合在一起。也就是說,作者本身有自己的創作靈魂,改編就是讓原著作者的靈魂住到自己的身體裡面,彼此一起產生新的東西。但是改編過程也要注意,不要違背作者的原意。
振富:我想現在的影視改編作品也有一樣的挑戰,你很尊重作家的原意,我覺得這部分很好。不論是原著或是這次的改編,故事的最後其實都是一種悲劇。這部分很有現實感,從你的角度,會如何看待現在年輕人對於追求理想的困難或挑戰?就像你還沒成為一位有名的漫畫家之前,如何在這個過程中持續奮鬥,或是思考自己的處境。
光民:其實成功之後,也有可能還是過得很辛苦。以我自己來說,可能一部作品成功了,但不代表往後每一部作品都能成功。這也讓我想到諾貝爾得主,他們可能發現了一個理論,這個理論就會是永恆的。因此,我永遠都有這種感覺,那就是不管階段性的過程如何,自己仍要繼續奮鬥,抱著一種重新開始的感覺。我必須一直保持著像陳有三一樣的奮鬥的感覺。在現實考量下,當然會有一些取捨,但是如果沒有努力,也就什麼都沒有。其實每個時代都有當下的問題,我都會勸自己,我們活在這個社會當中,寧可還是正向一點,路才能走得長遠。
【五】期待還有哪一部臺灣文學作品改編成漫畫?
振富:以紀錄片聞名的蔡秀女其實也寫小說。我記得她有部作品叫作《稻穗落土》,雖然是以愛情作主線,卻充分呈現某種時代氛圍。這部小說的女主角晴枝是一位出身富家的千金,她與出身佃農家庭的太滎自幼戀愛。但太滎因革命情誼以及對社會運動的嚮往,娶了好友的妹妹英妹,令女主角晴枝一生為情抑鬱落寞,太滎甚至直到死前仍然念念不忘他的革命理想。但晴枝最終知悉太滎對她不渝的愛情,多年來的犧牲奉獻總算得到肯定,於是結尾又回到年輕的兩人手牽著手,共同走入黃金稻田的美夢。這個愛情故事有政治,又有臺灣現代史,也影射到臺灣的二二八,我覺得這部作品比起陳映真的〈山路〉更精彩。我認識的蔡烈光阿姨,她的真實故事其實更動人,比〈山路〉中的蔡千惠更真實,更貼近人性。朱點人受到白色恐怖牽連,親友避之唯恐不及,但蔡烈光卻願意嫁給朱點人的兒子,走入政治犯的家庭,令人相當感動。蔡烈光把她和朱家的故事寫成《陳年往事話朱家》,很好看,說不定也可以把這個自傳畫成漫畫。
光民:只要是能夠改編,我都願意嘗試,也想透過改編認識更多、更深入的臺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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