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起,由慢工出版社總編黃珮珊企畫的亞洲紀實刊物《熱帶季風》,猶如熱帶季風下的一場雷陣雨,挾精緻的裝幀、獨特的題材、新穎的分鏡倏然降臨臺灣漫畫圈。
隔年9月,第二期在募資達標後出刊,深度東南亞相關內容更拓寬讀者視野。從過去黃珮珊單本製作的實績斐然直到現在,臺灣讀者對紀實漫畫的關心也更見濃厚了。
「紀錄漫畫就是以漫畫的形式紀錄真實的內容。」慢工文化出版社官網上,社長黃珮珊為紀實漫畫簡明扼要地下了定義。
黃珮珊出生於1983年,身形不高,氣勢卻強,總身著低彩度服飾,趿著舒適拖鞋飄然來去。北藝大劇場設計系畢業,再到法國攻讀藝術創作,卻在臺北與巴黎感受到現代化都市的扁平與無趣。直到前往中緬邊境、見識過東南亞的多元文化,才被現實的多面性她驚豔。
起初她試圖拍攝紀錄片,但紀錄片的成本高、耗時久,後來想起過去在歐洲接觸過的紀錄式漫畫,決定創立慢工出版社,尋找在地漫畫家,透過漫畫讓更多人看見亞洲的真實當下。
2013年慢工出版社創立後,以一年一本的緩速出版《工廠》、《青空下的學堂》、《前線Z. A.》、《哈囉哈囉馬尼拉》四本紀實漫畫。
©慢工出版社
慎重取材、首刷採精緻手工絹印與裝幀,使這幾本作品初期印量少卻頗富收藏價值,獲得良好口碑。然而作者與讀者培養速度極慢,加上近年來資訊爆炸,訊息傳遞越見困難,2017年起,黃珮珊決定背水一戰。
她向群眾募資創立漫畫刊物《熱帶季風》,以短篇方式,一次培養出一群紀實漫畫的作者與讀者。第一期選擇展現紀實漫畫的廣度,囊括視障者、生態、核災、民俗等多元議題;第二期則將重心放在東南亞,引入泰國作家帕達雲、遠洋漁工、紅色高棉倖存者等題材,要讓大家深入探看熱帶季風區的文化與議題。
©慢工出版社
做比較少人做的事
談起為何書寫亞洲,留法背景的黃珮珊特別有感觸。長久以來其實不乏書寫亞洲的漫畫作品,但多是西方人帶有偏見的旅遊式書寫,當作者自詡文明,以觀光客角度敘述旅途所見荒謬,其實對當地文化少了一分尊重。
「如果他們只能看到這樣的東西,翻譯成我們的語言後,導致我們也用同樣眼光去看待當地文化,實在很可惜。」黃珮珊深知貼近深入才能體現在地價值,因此希望能由亞洲人書寫亞洲,由在地畫家描繪親身生活經驗。
由亞洲人自己書寫的亞洲作品倒也不少,不過比起相對強勢的東亞漫畫,東南亞書寫在國際上卻很少被看見。因此,雖說是亞洲紀實,黃珮珊卻鍾情東南亞,「我喜歡做比較少人做的事情,如果那個東西是從來沒有被講過的,我就想趕快來講。」
紀實的力量不一樣
畫家陳沛珛為繪製〈括弧裡的或然率〉採訪泰國作家帕達.雲(Prabda Yoon)。
©慢工出版社
想表現的題材很多,然而有時無法尋到當地畫家,為避免落入誤解對方文化的窠臼,此時往往需要中間人或專家監修,確保故事被真實呈現。如《熱帶季風》第二期講述泰國小說家帕達.雲成長歷程的〈括弧裡的或然率〉、展現臺灣導演柯金源守護環境理念的〈柯金源的環境備忘錄〉,便由黃珮珊與畫家多次聯繫拜訪描繪對象,確保劇情貼合現實。
而牽動柬埔寨歷史文化與情感的〈倖存者〉,更由生於柬埔寨的編舞家張曉雄講述自己與家人的親身經歷,再由臺灣畫家阿多描繪出紅色高棉屠殺下的倖存者故事。
阿多繪製的〈倖存者〉,描述編舞家張曉雄的妹妹,經歷紅色高棉大屠殺後的心理創傷。
©Adoor Yeh/慢工出版社
不僅如此,黃珮珊還另外找了歷史系及哲學系畢業的朋友,來確認劇情中提及的史實與哲學理念是否有誤。「無論要畫他人或自己的文化,都要先有深厚的理解,否則很危險。」黃珮珊思慮深長地說。
她認為作者需要親身經歷,或認識關係人,故事才能製作進行,但也有例外。當要講述整個族群時,黃珮珊會建議畫家抽取共同經驗,以「虛構」手法構思。如慢工第一部作品《工廠》,主角企鵝媽媽不僅代表作者楊鈺琦母親個人經驗,也將加工出口時代臺灣不同工人的際遇,結合在同一人物身上。
《工廠》
©楊鈺琦/慢工出版社
《熱帶季風》第二期中,漫畫家61Chi繪製的〈大海〉,原型是震驚臺灣社會的特宏興案,黃珮珊當時讀完TIWA臺灣國際勞工協會對遠洋漁工的報導後,非常震撼,在新聞中殘酷嗜血的漁工,在原鄉也只是普通漁村小孩,為家人不得已前往異鄉工作;結構性的層層剝削,及彷若海上孤島的遠洋漁船,才是讓船長與漁工們雙雙崩潰的主因。
雖然在劇情構思期間無法親自採訪到遠洋漁工與家屬,卻也在TIWA及紀錄片導演協助下,從大量資料中抽絲剝繭,脫離單一案件的情緒,宏觀地觀察議題,更將結構性問題轉化為有血有肉的故事。
許多讀者對該作品印象深刻,黃珮珊認為這就是故事的力量,「為什麼要用故事去紀實?因為我們要先有人性,才能去理解制度性的問題。」
紀實漫畫就像漫畫版的紀錄片,為確保真實,需要深入的前置作業,耗費大量時間。即使如此,黃珮珊也從沒想過放棄用紀實說故事。「我知道有很多很棒的虛構作品也在描述我們的社會與現實,」她認為其實紀實與虛構間的差異非常小,然而同樣一個故事,當明知是虛構時,讀者可以較快擺脫其影響。「但當你指明這個故事在世界真實發生,就會與讀者的生活有所連結,那種力量很不一樣。」
61Chi繪製的〈大海〉,敘述外籍漁工在臺灣遠洋漁船上發生的悲劇。
©61Chi/慢工出版社
真實其實很抽象
曾是紀錄片工作者的黃珮珊,認為漫畫與紀錄片在表現手法上有所不同。大部分紀錄片需要蒐集不同時期的影片素材,並且長時間跟拍,有時不一定能得到需要的畫面;相較之下,漫畫的優勢在於能呈現具想像力的畫面與過去場景,同時維持統一風格。
漫畫自由度較高,能將聽到的故事化為抽象劇情,再進一步於腦海中轉換成具象畫面。不過她也特別強調:現在有許多紀錄片已經克服表現手法上的限制,採用動畫或當事人重演的方式來呈現,原本只有漫畫能做到的表現方式也漸漸出現在紀錄片中,雖然這樣的表現手法尚具爭議,她卻十分喜歡。
「對我來說,不是拿著錄影機錄下來,就叫真實;也不是新聞,就叫做真實。」黃珮珊認為真實既抽象又主觀,所謂的真實,其實是指真實的感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真實,重點是你是否能誠實地把感受到的東西表現出來。」
黃珮珊以馬來西亞畫家NOvia的〈老吉隆坡24小時〉舉例,NOvia筆下的老吉隆坡彷彿懷舊的童話世界,但當黃珮珊親自去到吉隆坡時,卻驚訝發現吉隆坡許多地方充滿了快速道路與高樓大厦,其實這正是由於作者本身充滿童趣,因此能在生活中發現可愛的事件與場景。真實本來就有許多面向,「看這些作品,就是試著理解別人怎麼看這個世界。」
馬來西亞畫家NOvia Shin筆下〈老吉隆坡的24小時〉。
©NOvia Shin/慢工出版社
漫畫是說故事的藝術
為了更有效傳遞真實,在與畫家深刻研究題材後,黃珮珊下一步通常會與作者討論腳本。除劇情通順外,最重要的是畫家是否能用一句話說出腳本的核心,「無論讀者最後能否抓到作者要傳達的,作者都一定要有一個想講的東西。」
對她而言,紀實漫畫並不只是把一件發生過的事流水帳般地記錄下來,漫畫家也必須將想法傳達給讀者。接下來,腳本所有內容都要指向核心,且畫家要能抽取故事情節,觀察劇本結構,分配頁數與節奏感。許多畫家繪畫技巧非常好,卻很少仔細思考劇本的核心與結構,黃珮珊常鼓勵畫家們透過閱讀或討論精進編劇能力,「漫畫其實不是畫畫的藝術,而是說故事的藝術。」
腳本只是作品的基石,要讓故事好看,仍必須仰賴有趣的分鏡。「分鏡就是漫畫家的語言。」相較於四平八穩的商業漫畫,黃珮珊往往要求分鏡要有變化,呈現不同的角度與張力,從框線的有無、格子的大小形狀到空隙的間距,都希望給予讀者不同的節奏與刺激。
這樣的分鏡語言,對大多數讀者來說相當陌生,她的本意卻是挑戰讀者。相較於文字,大部份亞洲人的圖像理解訓練不多,對漫畫的想像有侷限,「看到更豐富的視覺圖像,想像力與視覺理解能力都會提升。」
反覆挑戰讀者與磨練作者的過程中,黃珮珊也逐漸發現亞洲畫家獨有的風格。旅居過各地,也許是教育方式與社會風氣使然,她發現歐洲紀實漫畫非常注重文字與邏輯,常使用大量清楚的文字推動劇情;亞洲畫家的想法則相對抽象,不擅言語的特質,使圖像中反而蘊含了更多訊息。「用抽象表達現實,也許可以漸漸變成我們的風格。」
打開漫畫,打開現實
對黃珮珊而言,慢工與《熱帶季風》的存在是拋磚引玉,透過展現給讀者新的漫畫形式,吸引更多人踏入紀實漫畫的領域。問及印象深刻的回饋,她想起前陣子與到慢工出版社打工的讀者閒聊,讀者家住桃園RCA廠址附近,每天騎車經過卻無任何感覺。直到看了紀錄社會運動的合集《前線Z. A.》裡楊鈺琦描繪的RCA工殤抗爭者,才開始思考通勤風景中蘊涵的意義,進而關注工殤案後續發展。
「完全符合我的初衷!」黃珮珊的聲音裡帶著些微顫抖的激動。漫畫讓讀者用故事認識平常生活中不會接觸到的人,看完一篇作品,像認識一個新朋友,在短短篇幅中稍微了解他的人生,開啟一個求知的點,未來再看到相關報導時,就會想知道更多。
「我最喜歡的回饋是:我的書為讀者開啟了一個新東西。」黃珮珊笑著說。
罕見的紀實題材與新穎的分鏡方式,是慢工同時對臺灣漫畫讀者提出的雙重挑戰。五年走來,過程不乏疲憊與艱辛,卻猶如在紙本漫畫寒冬中點起一簇火苗,逐漸聚集起一批有意嘗試不同形式的畫家與讀者。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從絹印、印刷本到漫畫刊物,黃珮珊目標一直很明確,「我想打開現實,打開大家對漫畫的想法。」
慢工出版社總編輯 黃珮珊
慢工出版社提供
受訪者/慢工出版社總編 黃珮珊
本文原刊載於2018年10月31日出版之《CCC創作集8號:非虛構的力量》。
非虛構的力量 專題
✔ 當熱帶季風吹起──專訪慢工出版社總編輯黃珮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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