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CCC創作集所推出的「影格之秋」新感覺短篇漫畫企劃,推出4部短篇漫畫 X 4部致敬電影 X 4份靈感片單,當漫畫遇上電影,展開畫格/影格間的對話——!
✸安品〈O〉
✸路徑〈孩子們在集體自殺〉
✸六牧〈看不見的舞蹈〉
✸陳沛珛〈Friday Night〉
一些告解和體悟:每種表現形式裡的必然
每當要和他人解釋這習癖,總讓我苦惱萬分。
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情:比起動畫,我更喜歡漫畫;比起影集,我更偏愛看電影,而且一定要進電影院看——簡言之,漫畫黨、電影迷。如果這樣就能懂能接受,那是最好,怕的就是對方追問一句:為什麼?苦惱在於,連我自己都未必能解釋清楚。
從前曾經找過數種理由來說明喜好的緣由,乍看合理,但細想來卻彼此矛盾。像是我曾解釋:比起動畫,漫畫更為自由,可以自行掌握閱讀速度,動畫卻要受制於每集長度,不得不接收許多為了填滿時間的瑣碎情節或是無意義對話——朋友當時聽得頻頻點頭,可某天忽然一個念頭閃過:不對呀,其實在電影院裡頭看電影,才是最不自由的吧,何況文藝電影更可能有許多步調緩慢的長鏡頭,坐在黑漆漆的影廳裡可是連滑手機分神都無法。又或者,我也曾和朋友聊到:電影往往更為整練、緊湊,故事都收束在大概兩個小時的規格裡,但影集經常會有刻意渲染情緒的橋段,不免拖沓冗長——但是等等,真要說拖戲,連載漫畫才更是這方面的專業戶吧。總之,這是個一直縈繞心頭的問題,說重要倒也還好,但說不重要卻又無法完全無視放過。
雖然至今仍然沒辦法參透其中奧祕,但漸漸開始覺得,最關鍵的點或許在於,每一種表現形式,都有所謂的「必然性」存在。想到一件大概就是不久前的事情,碰巧有個委託案,希望我找一些喜歡的文學經典,加以濃縮梗概,用說故事的方式來介紹。沒有多想,我先一口答應了,可之後開始構思的時候,才發現困難:我所想選取的經典,確實可以被濃縮成故事,但最最重要的某些段落,某些字句,可能只是一些細節、一些語句陳述,卻可能是整本書裡我認為最有意義的部分。
比如馬奎斯的《百年孤寂》,我當然可以重述波恩地亞家族的幾代人故事、拿其中的幾個有趣段落出來分享,但回想閱讀時的經驗,整本書最讓我起雞皮疙瘩、有如電流通過般的部分,卻是最後結尾一整個無法換氣的大段落,再配上最後那句「所有羊皮紙捲上寫的一切從一開始到永遠都不會再出現一次,因為遭詛咒的百年孤寂的家族在世界上不會有再來一次的機會」。又或者川端康成的《雪國》,光是開頭第一句「穿越國境那條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更是難以更動、濃縮,若略去此句直接進入故事概述,那整個體驗不知道會減損多少。然而,反過來說,也不是只有截句就可以,其他部分一樣重要。若是《百年孤寂》只擷取上面那句,卻完全不稍微述及其他部分,那麼這個句子也將失去力道;假如《雪國》僅僅停留在開頭第一個句子,那麼這句子營造出跨入異境的效果也將失去意義。
換句話說,一件作品,每個部分的存在都有價值,且也總有一個最精髓的、無法更動、替換,必須原原本本如實呈現的部分。那個「必須原原本本如實呈現的部分」,大概就是每種表現形式裡面的所謂「必然性」了——只有在這種形式當中,且唯有這樣表現才行的部分。小說有小說的必然性,也就是文字和字句。那麼漫畫、電影之所以會讓我特別喜愛的原因,可能也就是它們獨有的必然性吧。
漫畫與電影互相對讀的樂趣
非常巧合的是,繼去年「文學之秋」的企畫,今年的「影格之秋」企畫,主軸也正好是我所偏愛的「漫畫」與「電影」的交響,更巧合的是,這四篇漫畫所選取的,也正好都是我看過且印象相對清晰的電影。
陳沛珛〈Friday Night〉以濱口龍介電影《偶然與想像》為啟發靈感。《偶》是一部三段式短片電影,而〈Friday Night〉專注在電影當中的第一段〈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這是友情與愛情交錯矛盾的故事:芽衣子與繼美本是閨密,但當繼美分享她的新戀情,芽衣子竟無意間發現那是自己的前男友,因而採取種種行動。對我來說,看完這部片會感受到,真正的重點不在那些說出來的話、映在銀幕上的像,而是透過這些可見、具體的部分,所讓人感受到那些無法言明、抽象不可見的部分。
陳沛珛〈Friday Night〉啟發自《偶然與想像》第一段〈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關於友情與愛情交錯矛盾的故事。
〈Friday Night〉的創作則是以這段故事為靈感,讓在電影中角色未明說的故事有了後話。漫畫巧妙地將場景轉換至臺灣,如第三、四頁的女巫店巷弄場景,還有第五頁的臺灣鐵窗,在在增添了熟悉感。若以電影、漫畫互相對讀,電影透過大量對話去烘托人物內心無法被化為文字的情感,但漫畫裡則是對話相對少,卻具體刻畫出人物的所思所想,彷彿映照出角色另一面;而漫畫結尾的釋然卻留戀,也與電影結尾的留戀卻釋然彷彿互為對比。於是,彷彿與電影成為陰刻與陽刻的一對,圖案看似相同,卻又是彼此的互補,頗有趣味。
安品〈O〉選取的是寺山修司《上海異人娼館》,這部一九八一年的老片有著千絲萬縷的複雜性。首先,電影也是改編自文學,即波琳・雷亞吉的《O孃》,換言之,這次的改編就不只是讓人注意到電影、漫畫之間的互動,背景更飄盪著文學的氣氛。再者,電影由日本、法國合拍,場景卻又在一九二〇年代的中國魔都上海,也就是說,國籍、時空也是彼此交混駁雜,呈現一種狂亂繽紛的黑暗風格,也呼應了故事主要舞台,娼妓館,裡頭男男女女的內心黑暗。安品的漫畫掌握了這股黑暗,講述了一段簡短的、宛如怪談般的小故事,但漫畫選擇了更有意思的形式來表現原作文本裡的狂亂與繽紛:(女?)主角O沒有臉。
安品〈O〉致敬寺山修司《上海異人娼館》,講述了一段簡短的、宛如怪談般的小故事,但選擇了更有意思的形式來表現原作文本裡的狂亂與繽紛。
這乍看與無限相反,但仔細再想,無限多元,其實就近乎於虛無,因為在其中我們只會感到迷惘,甚至恐懼。然而,每個人卻也都可以在那樣接近無限的混沌當中,輕易就讓自己的欲望與需求得到依歸。我想或許這是為什麼漫畫裡漂盪著茫然與滿足這兩種看似矛盾的情緒,卻又能撞擊出一種風格的原因吧。
另一個同樣迴盪於漫畫、電影、文學之間的,還有路徑的〈孩子們在集體自殺〉。這是啟發自電影《凱文怎麼了?》,也同樣有文學小說作為其本事,不過它的核心較為單純,都是在探討美國的校園暴力屠殺事件,也主要透過母親的角度,去拼湊養育孩子凱文成長的過程,思索其中到底出現了什麼問題或差錯。然而,路徑的〈孩子們在集體自殺〉注意到了原作中隱隱約約存在的一種聲音:會不會這一切、這些屠殺,就是會發生,並沒有那麼明確的因果?而這種聲音還蘊含著更深層的幾種恐怖:為什麼媽媽會生出一個殺人魔?或者,會不會其實我們都是殺人魔,只是不一定有機會發現這件事?不過漫畫將這種恐怖改了一個方向,由屠殺改為自殺,於是也將原作的暴戾與低迷,轉化為一種對生命本質的幽怖與憂鬱。
路徑〈孩子們在集體自殺〉啟發自電影《凱文怎麼了?》,將原作的暴戾與低迷,轉化為一種對生命本質的幽怖與憂鬱。
這尤其在漫畫最後四頁表現得最為突出,氛圍由原先的歡欣、笑靨、生命的活力,其實是頓時降至了最冰冷而灰暗之處,分鏡與畫面卻是優雅地、如雪花落下般地,緩緩引領讀者的視線,最後停在「手拉著手、成群結隊地」自殺的屍體之上——然後才有一股後座力傳來。我想這就是漫畫獨有的必然性了。
四部漫畫作品中,篇幅最長、人物最豐富的,就是六牧的〈看不見的舞蹈〉。漫畫取材自岩井俊二《花與愛麗絲》,講述了花與愛麗絲兩個女孩的青春友情,以及圍繞著一位男孩的三角戀情。電影中有大量生活細節、相處片段,且比起故事發展的跌宕起伏,影像的構圖、光影、配樂、演員的神情與青春氣息,這些輕盈美好的感官元素才更是讓觀眾沉浸其中的關鍵。
六牧〈看不見的舞蹈〉取材自岩井俊二《花與愛麗絲》,離析出其中重要組成元素再重新構築成故事。
〈看不見的舞蹈〉其實非常精準地掌握了電影,離析出其中重要組成元素再重新構築成故事,既有原作中友情與愛情交錯的酸甜,更有青春期無厘頭的幻想,以為光靠奔跑就能抵達平行宇宙——但漫畫的表現力說服讀者真能如此:整個後半部的奔跑畫面、分鏡安排、穿插、二十至二十五頁的連續特寫,全都美好得無須贅言,只讓我頻頻聯想起其他同樣精彩的文本,像是椎名林檎〈閃光少女〉的MV,或者藤本樹《驀然回首》那種強大到彷彿真的可以改變現實的念想。
閱讀這四個漫畫作品,彷彿從畫格,穿越進了影格,又從影格走進了畫格,在其中頻頻感受著那些必然性所帶來的美好,同樣都勾起我過去觀看電影的記憶,以及想要重看一次那些電影的欲望。
尚無任何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