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臺灣的讀者來說,伊朗是個非常遙遠又神祕的國度,要正確地在地圖上指出伊朗在哪個位置都已經很困難,更別提想要清楚介紹伊朗這個國家各方面的基本常識,尤其是近代的伊朗經過多次政局轉變與革命戰爭,幾近鎖國狀態,現狀更是讓人捉摸不透。
不過,透過伊朗裔的法國漫畫家瑪贊.莎塔琵(Marjane Satrapi, 1969~),閱讀她所繪製的四部《茉莉人生》(Persepolis, 2000-2003),以漫畫入門,「伊朗」可能就不再遙遠,只是,一旦揭開這個國家的神祕面紗,對她有更多的認識之後,我們並不會因此滿足,反而只會衍生更多的疑惑與不解,同時伴隨無止息的感傷與同情:到底是什麼樣的命運,會帶給這個國家的人民如此詭譎矛盾的政局,以及如此不可勝數的災難、痛苦、與悲劇。
莎塔琵是位多產的創作者,除了漫畫之外,她也畫插畫、製作童書、出版小說、甚至將自傳漫畫改編為電影,親自導演黑白動畫《茉莉人生》(Persepolis, 2007),並以此片獲得2008年第80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影片提名、65屆金球獎最佳外語片提名、60屆坎城影展評審團獎、以及多項各國影展影獎。
《茉莉人生》的電影版本主要根據《茉莉人生》漫畫版本的第一集與第二集(臺灣中文版由愛米粒出版),描繪莎塔琵從小學時代直到完成大學學業之後,最後終於意識到,如果想獲得自由,重新開啟人生,就必須永遠離開家鄉,才有可能追尋自我與理想。於是,即使百般不願意又傷痛欲絕,莎塔琵還是與最親愛的家人道別,獨身前往歐洲定居。電影相較於漫畫版本,內容雖然多處簡化,情節也多有省略,但是整體結構與精神卻毫不遜色。漫畫與電影兩種媒介,都讓人心驚、惋惜、與感動。
《茉莉人生1》、《茉莉人生2》/ 作者:瑪贊.莎塔琵 / 譯者:尉遲秀 / 出版社:愛米粒出版有限公司
戰爭與革命
《茉莉人生》是瑪贊的成長自傳。故事始於9歲的她,當時,她的外在世界是接連不斷的伊朗伊斯蘭革命以及兩伊戰爭;同時,隨著瑪贊的成長,在她少女的內心,也上演了一場又一場與自己的叛逆與妥協。無論是內在或外在,《茉莉人生》講述的都是關於叛亂、革命、矛盾、戰爭、與內省的故事。
在瑪贊還只是個小學生的伊朗,1979年1月16日,當政的巴勒維王朝被推翻,國王被迫流亡,巴勒維政府的「大波斯帝國」夢想斷然破碎。《茉莉人生》的第一頁就開啟於這場「伊朗伊斯蘭革命」。不過,在認識伊朗伊斯蘭革命之前,還是要先稍微明白為何這股新勢力會崛起,並執意顛覆帶領伊朗西化的立憲政府。
1925年,伊朗將軍禮薩汗(穆罕默德.李查.巴勒維)接受美國扶植,以伊朗的石油利益作為交換,順勢推翻前朝的卡札爾王室,建立巴勒維王朝,是伊朗的新帝國。成為巴勒維國王的禮薩汗,全盤接收西方思想與制度,執行君主立憲,同時進行工業化與鐵路化,目標是快速將伊朗帶向世界中心,成為中東強國,並且與列強並肩。
假若簡單地將巴勒維王朝當成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的中東版日本,大概就能理解巴勒維王朝積極西方現代化的決心與效率。因為目睹歐美列強的船堅炮利,甫獲得權力的伊朗新王朝,透過興建鐵路、公立教育制度化、改革司法與改善醫療等等,積極改革,試圖將歐美現代化的成果作為楷模,目標是將伊朗這個古老國家,快步帶向現代的工業國。
《茉莉人生1》/ 作者:瑪贊.莎塔琵 / 譯者:尉遲秀 / 出版社:愛米粒出版有限公司
雖然立意良好,但是由於禮薩汗手段不高明,巴勒維王朝也過於專制強硬,此外,王朝擁抱英美,還奉送許多石油利益給列強,讓國內的保守派宗教勢力極為不滿,宗教勢力意識到巴勒維王朝可能帶來不利於伊斯蘭教的危機,於是蓄勢待發,準備起義。
1971年,好大喜功又自詡古波斯帝王的正統後裔,第二任巴勒維國王舉辦一場為期五天的「波斯帝國2500週年派對」,撒下重金,將一片沙漠幻化為綠洲,邀請世界各國元首參與。這場慶典極盡奢華,民怨四起,怨聲載道,因為除了為慶典所創造的綠洲之外,四處都是一望無際的沙漠與貧窮的伊朗平民。《茉莉人生》如此評論這場荒謬慶典:「國家所有的錢都花在慶祝歷朝歷代2500年的各種可笑慶典,……這一切只是為了讓其他國家的領導人留下深刻印象;至於人民,他根本就不在乎」(第一冊,頁30)。
失去民心的王朝,早已樹敵反對勢力。此時,保守的伊斯蘭教早已枕戈待旦,伺機反動,準備以革命推翻親美又非伊朗正統王室的巴勒維政權。
《茉莉人生》故事伊始,我們就看到9歲小瑪贊的一家人,其實都是反動勢力的支持者,都相信伊斯蘭教的革命運動是伊朗的希望。瑪贊的家人會反對巴勒維政權,因為他們是前朝王室卡札爾的後代。巴勒維政權在1925年推翻卡札爾王室,小瑪贊的母親就是這個家族的後代:「我的外公以前是王子!」(第一冊,頁24),當瑪贊聽著爸爸訴說家族的歷史,忍不住驚嘆。爸爸繼續跟瑪贊介紹令人景仰的外公:「那時候你的外公是個年輕人,禮薩汗把他所有的財產都沒收充公,他在歐洲讀過大學,學問很好,甚至還讀過馬克斯。他一被剝奪王位後,就開始跟知識分子來往,於是他成了共產主義者」(頁24-25)。
之後,巴勒維政權對瑪贊外公進行種種政治迫害,瑪贊父母親都是知識分子,對於共產主義的支持,也就更為堅定,同時也與大部分的伊朗民眾一樣,都支持推動革命的伊斯蘭教民族主義。
1979年的伊朗革命,伊朗女性站在街頭抗議。
照片出處:Hengameh Golestan拍攝。Freer Gallery of Art & Arthur M. Sackler Gallery
不過,令人悲傷也萬萬沒料到的是,瑪贊一家人企盼的革命成功,並未帶來和平、自由、與進步。經過伊斯蘭革命之後的伊朗社會,反而變得更為動盪不安、兵連禍結,新政府不僅沒有停止捉捕與暗殺,還訂出更多的規定,如婦女必須戴上頭巾、每天閱讀可蘭經、不可飲酒辦趴、未婚男女在公共場合不可親熱等等,也安排更多的祕密警察,例如革命女衛隊,明查暗訪,殺掉心存異議的反對者。
面對剛剛成立的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新政府與伊斯蘭政教合一的保守社會,瑪贊這類自小接受西方教育與就讀非宗教學校的小孩,幾乎難以融入。別說瑪贊大腦裡滿滿都是自由、民主、好萊塢,光是成長於熱衷馬克斯主義的家庭背景,家族都是充滿理想的知識分子,就足以讓瑪贊百般不適應伊斯蘭教的民粹主義與教條式教育。
伊斯蘭革命之後,隨著更多的人被捕捉追殺,也有更多的親友逃往各國,更悲慘的是,在1980年的9月22日,伊拉克發射「飛毛腿」飛彈炸向德黑蘭,兩伊戰爭開打。內鬥不止,外患又來,死亡的威脅緊緊跟隨,住在德黑蘭的瑪贊親身經歷炸彈降落,還親眼看見好友被埋在瓦礫堆下的一隻手。
《茉莉人生》就透過瑪贊純真的眼睛,帶著讀者在圖文當中一起經歷伊朗自巴勒維王朝晚期的白色革命、伊斯蘭革命,直到兩伊戰爭期間的政治紊亂、矛盾、與荒謬。
曾經,擁有政權的巴勒維王朝,在1963年之後,成功進行一場安靜的革命,針對伊朗的政治、經濟、工業、選舉權等等,進行一系列重大改革,其中包括婦女平權運動,將女性由原本在伊斯蘭社會毫無話語權的劣勢,改革成為具有選舉權的公民。女性成為具有話語權的公民,自此不再需要透過男性長輩或是配偶說話,對於婚姻不滿時,也可自行提出離婚,於是女性自此也有離婚的自由。
巴勒維王朝為政的50多年,極度親美與西化,瑪贊自小就讀的公立小學沒有宗教課程的要求,也開放接觸各式歐美流行文化。於是瑪贊自小已是好萊塢粉絲,崇拜的偶像是李小龍,喜愛的歌手是麥可傑克森、Kim Wilde、還有ABBA。到了伊斯蘭共和國時期,她曾經去黑市購買Kim Wilde的唱片,沿途哼著Wilde的新歌「我們是美國小孩!(We Are the Kids in America.)」,結果不小心被革命女衛隊當街捉拿。當時13歲的瑪贊穿著緊身牛仔褲,踩著Nike球鞋,這些西方文化的標誌產物,能在當時的伊朗盛行,其實都是源自於巴勒維王朝時期無條件的全盤西化。
這就是政治的荒謬與矛盾,瑪贊的家庭曾經厭惡巴勒維王朝,但是伊朗人能夠一度身處自由之境,也是因為巴勒維父子的親美西化,當然,這也是奉送伊朗利益(包括石油)給西方列強的結果。只是,當伊斯蘭保守主義派終於奪權建立共和政府,許多伊朗人早已習以為常的自由言論與生活,馬上顯得格格不入,也全部都成了違法亂紀。東廠式的政治風格,肯定也不是瑪贊父母原本在支持伊斯蘭革命時認同與支持的方式。
今日的我們很難了解,為何曾經在兩次大戰之後,快速崛起於中東的伊朗,在二十世紀後期,不只戰亂不斷,還彷彿時代逆流一般,短短幾年之間馬上走回保守的宗教主義懷抱。原來這是一場國內外紛亂的政治角力結果。如果巴勒維王朝沒有受到伊斯蘭教民粹主義與知識分子的抨擊,在1979年的伊斯蘭革命中,也不會如此迅速地瓦解,國王被迫流亡美國。
在《茉莉人生》,那些由瑪贊口中懵懵懂懂又輕描淡寫的革命、流血、追殺、與逃亡,看起來只是簡單的畫面與文字,卻都是難以承受的民族悲劇與文化負荷。當時才是少女的瑪贊,肯定難以理解如此自相牴牾的成人世界,只是,瑪贊的父母肯定也難以置信自己的信念與選擇,最後竟然造成集體的悲劇。
大眾支持推翻巴勒維的民族運動,將伊朗的希望放在伊斯蘭教與何梅尼身上,結果何梅尼卻在建立伊朗共和國之後,帶來肅清與屠殺,造成更多無辜的死傷。伊斯蘭教甚至還矇騙貧窮的年輕人,鼓吹他們為了拿到天堂的鑰匙,要參加戰爭,神聖地捐出自己的肉體,獲得來自神的金鑰。這些烈士一一埋入德黑蘭的地底,讓長大成人的瑪贊,在那個由維也納回到德黑蘭的深冬,毛骨悚然地走在白色的街道,心忖:「走在德黑蘭的街上,就好像走在墓園裡。」
《茉莉人生1》 / 作者:瑪贊.莎塔琵 / 譯者:尉遲秀 / 出版社:愛米粒出版有限公司
少女瑪贊眼中所見的伊朗,是場荒誕矛盾的資本主義與民粹主義對立史,悲傷的是,在歷史最關鍵的時刻,最大的輸家都是群眾,那些曾經擁護與支持改革的人民,在悲劇降臨之際,拋棄財富、家庭已經不是最慘,許多人都被迫以軀體性命承擔歷史的因果。
在瑪贊沈重的故事裡,讓人唯一感受到的輕盈與溫暖,是瑪贊外婆藏於胸前的芬芳茉莉。「茉莉」在《茉莉人生》是個既美又很感官的詞彙,也是貴族後代的優雅與驕傲,這是外婆留給瑪贊的精神遺產。對於前朝王子之女的外婆、還有赴義犧牲的伯父來說,他們最希望瑪贊傳承的,肯定是關於伊朗人的家族、精神、文化與歷史。不過,與其說自己是伊朗人,瑪贊在書名已經註明,她更想稱自己為「波斯波利斯(Persepoilis)」,也就是「波斯城」或「波斯人的」。波斯波利斯是波斯帝國的首都,也是波斯文化傳承的核心。
這就是同時身為畫家和導演的瑪贊.莎塔琵透過《茉莉人生》創造的漣漪,隨著裝載瑪贊記憶的漫畫與電影,關於茉莉的芬芳與波斯的故事,飄搖來到我們的心中。這是個充滿矛盾的悲傷故事,但是因為敘說與流傳,關於波斯人的故事,宛如芬芳的茉莉馨香,肯定還會繼續蔓延──即使波斯早在兩千年前,就消失於亞歷山大大帝的戰火之下。
作者 / 希米露
文字工作者、影評人、與瑜珈老師,曾著有《詩想:看見邊緣世界的戰爭、種族與風土》(時報,2015),影評散見於《釀電影》、《Yahoo電影》與《電影神搜》,經營Vocus的《科幻電影希米露》與FB的《電影文學希米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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