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所提及的〈銀塊案〉,並非台灣「第一篇」刊載在報刊上、改編自真實案件的漢文小說。這個榮耀極可能要歸諸於本文將介紹的菊池三溪〈胭脂虎傳〉。
〈胭脂虎傳〉乃是由日本傳播到台灣的犯罪故事。那麼,屬於台灣本地的真實案件改編小說,又從何處開始呢?答案是同樣由日本作家開啟的「偵探實話」傳統——然而在這個傳統中,無法被忽略的一位,則是兼具台灣人與警察的身分,而以日語寫作的許丙丁。
日本時代的台灣犯罪書寫,就是在這樣複雜的語言交融下,慢慢展開——
菊池三溪與〈胭脂虎傳〉
說起來,台灣第一篇真實案件改編的漢文小說,目前所知應該是1906年,日本人菊池三溪所寫的〈胭脂虎傳〉。
菊池三溪是日本大阪府紀州人,生於1819年,卒於1891年。1895年日本領台時,菊池三溪早已作古。那麼,為什麼台灣的報紙上還會出現他的小說?他是日本的漢學名家,其作品更對在明治期間成長的文學家如森鷗外(1862-1922)、永井荷風(1879-1959)頗有影響。菊池三溪最著名的,便是仿清國《虞初新志》而寫成的《本朝虞初新志》。
《虞初新志》又是什麼呢?簡單說,虞初是漢武帝時期的小說家,寫了《虞初周說》這本書。日後,「虞初」慢慢成了小說的代名詞。到了清國,文學家張潮蒐羅明末清初的文人稿件,編成《虞初新志》共20卷選集。此一選集的特殊處,在於它大抵都是真人真事。菊池三溪所著的《本朝虞初新志》,正是繼承了張潮「真實事件改編」的理念,藉由菊池的文筆,將發生在日本(「本朝」)的真實事件化為小說集結而成。
〈胭脂虎傳〉便是《本朝虞初新志》收錄的其中一篇,講述明治年間頗為轟動的「毒婦」高橋阿傳(高橋お伝)的故事。高橋阿傳生於19世紀中葉,父親為沼田藩的家老,是武士之女。她14歲成婚,兩年後離婚再嫁。再嫁的丈夫因痲瘋病去世後,阿傳又交了男友。1876年,阿傳因為缺錢,殺了古物商後藤吉蔵,隨即以強盜殺人罪被捕。1879年她被判死刑,成為日本最後一個被斬首的女性死囚。作為武士之女,阿傳的異性關係,在當時可說過於多采多姿,最後又犯下當時女性罕見的殺人罪行,因而成了當時最轟動的風雲人物──她伏法那年,即出現了描述她一生行傳的歌舞伎戲曲與小說,如河竹黙阿弥的〈綴合於伝仮名書〉、仮名垣魯文的〈高橋阿伝夜叉譚〉與岡本起泉〈其名も高橋毒婦の小伝 東京奇聞〉等。在這些作品中,高橋阿傳都被描述為因有異常性慾,而犯下連續殺人罪行的蕩婦,三溪的〈胭脂虎傳〉亦不例外。
說起來,原始版的《本朝虞初新志》早在1883年便已刊行。換言之,《台灣日日新報》上登載的,是已經發行20幾年的小說了。為什麼要刊載已經出版這麼久的小說?很有可能的是,日本殖民者希望能藉由「日本也有漢文作品」來拉近與台灣知識分子的距離。藉由「書同文」,對本地知識分子展現出殖民者並非不懂文化的「蠻夷」、顯現出「以禮相待」的誠意之外,選擇《本朝虞初新志》這類真人真事的小說作品,多少也能讓「新附之民」的台灣人惡補一下日本歷史與社會的概況──這是掩藏在〈胭脂虎傳〉背後更為沉鬱的動機。
打造「在地名偵探」!飯岡刑事與〈士林川血染船〉
透過真實案件改編的漢文小說,讓台灣人更加了解殖民母國情況的同時,在台灣的日本人也致力於打造屬於他們的家園與神話。1896年,日本在士林替6位慘遭殺害的日籍教師所立下「學務官僚遭難之碑」;1901年,台灣神社落成,奉祀在台灣過世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都是此系統的一部分。然而,並不只有死者會被英雄化,能使殖民地保持秩序井然的生者,也同樣需要宣傳。
1907年,士林發生了一個奇特的案件:在今日社子島(古稱渡船頭)一帶,發現了一只木造平底小船「紅頭船」。紅頭船在當時並不稀奇,是基隆河與淡水河上常見的運貨小船。然而奇怪的是,這艘船是空的,船上的草蓆則發出濃烈的血腥味──整艘紅頭船內部,幾乎是血跡斑斑。
「血染船」,報紙這樣稱呼。由於當時正逢農曆新年期間,因此失蹤船主的身分很快就得到確認:年方28歲的林東照與友人張省沒有按照預定的行程返家。焦急的父親很快認出那是兒子的船,然而問題是,林東照到哪兒去了?
林東照的父親說,兒子以販賣石炭為業,常在士林一帶做生意。綜合顧客與船塢路人的證言,這艘船上除了林東照外,還有幫他看船的友人張省。那麼,是年方11歲的張省殺了林東照,然後逃跑嗎?其實也不是。有證人指稱,就在林東照與張省徹底失蹤之前,船上還有第三人,「著淺黃之衣。與黑色之袴。頭亦裹有頭巾。年在三十內外。」警方推測,應是此人得知林東照賣炭賺了錢,趁兩人熟睡時下手殺害,將屍體推入水中,捲款潛逃。警方循線追查,終於透過「死去林東照的幽靈現身」的傳聞,查得真兇為住在錫口(今松山)一帶的無賴王再傳與許家。
1919年,屬於法界與警界等專業人士的業內刊物《臺法月報》,刊載了飯岡秀三以小說筆法所寫的〈士林川血染船〉,這篇小說重新講述了這個在1907年發生的案件。這種寫作方式,稱為「偵探實話」或「偵探實錄」。
在〈士林川血染船〉開始前,署名「一記者」的作者簡單介紹了飯岡秀三這位優秀刑事──他曾偵破1905年的台北監獄逃獄事件、1907年的銀貨事件,「士林川血染船」也是在這位老練警察的法眼下,才得以破案。這次,「一記者」找到了當時在北警察署擔任刑事的飯岡秀三口述「以饗讀者」。
飯岡秀三(左),《臺灣警察協會雜誌》74期,臺北:臺灣警察協會,1923年7月25日,頁72-86。
〈探偵實話 血染の漂流船〉(右),《臺灣警察協會雜誌》58期,臺北:臺灣警察協會,1922年3月25日,頁71-76。
「一記者」又是誰呢?根據1914年曾經出版過《士林川血染の漂流船》這本書,「一記者」應該便是此書的作者座光東平。然而,為什麼已在5年前出版過的故事,會再次登上業內雜誌?這個故事與已出版的小說又有哪裡不同?由於《士林川血染の漂流船》一書今日只存書目,這個問題或許難以得到解答。
較有可能的推測,是飯岡秀三此時已成為台灣警界中頗有名聲的人物。1922年,《臺灣警察協會雜誌》上又再度刊載了〈探偵實話 血染の漂流船〉,隔年,他便獲得警察協會的表彰,細數了飯岡抵台後從軍事到警務的功績。
據研究者橫路啟子的觀點,〈士林川血染漂流船〉此故事一再現身,是日人打造「在地名偵探」的一環。這個故事在1922年9月再次被兒童雜誌《學友》改寫為〈士林川血染の小船〉,正是最佳證明。
綜觀1920年代到1930年代,被稱為「偵探實話」(真實案件改編小說)的作品不斷出現。案件越懸疑詭妙,越能顯現出破案者的高明──而那往往是屬於殖民者的榮光。
稀有的台籍巡查部長許丙丁與《實話偵探秘帖》
回顧台灣的「偵探實話」類作品,會發現日本人作家的比例明顯很高。這與「偵探實話」早已在日本廣為流傳,有著根本的關聯性。然而另一方面,台灣警界長期以來缺乏台灣籍的高階警察,也是相當重要的因素。在1920年以前,想當警察的台灣人只能透過「巡查補教習所」接受訓練。顧名思義,巡查補教習所畢業後,能擔任的職務就是巡查補。那麼,巡查補是什麼樣的階級呢?它大約相當於今日的初階員警。另一方面,由於缺乏正式教育的管道,升遷的空間自然因此限縮。這樣顯著的差別待遇,自然會引發台灣人的不滿。
1920年,總督府舉辦了首次「台灣人巡查練習生採用考試」,正是對此一個安撫性的回應。透過這場錄取率約5%的考試,有30多名台灣人成了「巡查練習生」。台南出身的許丙丁正是其中一人。
許丙丁。國家文化資料庫。
1899年出生的許丙丁,字鏡汀,號綠珊盦主人。他的生平非常有意思──不僅曾經擔任警察、寫過以《封神演義》為靈感,將神怪鬥智轉為府城在地化書寫的《小封神》,本人更是知名的漫畫家、詩人、戲曲評論家與歌謠詮釋者。他之所以去當警察,是因為家境所迫。如前所述,他通過了總錄取率約5%的考試,進入「臺灣總督府警察官及司獄官練習所」修業,成為第一批台籍巡查練習生。結訓後,他被分發至台南州新豐郡擔任巡查,5年後升任巡查部長。許丙丁終於成了台南州警界唯二擁有巡查部長資格的台籍警察──這和前面提及的飯岡秀三,已是同等級的職務。
許丙丁的「警察川柳漫畫」。《臺灣警察時報》,1932年1月1日,頁172-181。
然而,即使許丙丁毋庸置疑的優秀,他的頭上仍有著專屬於台灣人的玻璃天花板。直到他在1944年退休為止,他的職級一直維持在「巡查部長」未曾更動。台灣人確實是在職級上進了一步,然而那一步之後,仍有一堵看不見的高牆。
就在他退休前一年,許丙丁以日文姓名「本山泰若」在嘉義蘭記書局出版了《實話偵探秘帖》一書。從篇名明白標示出的「實話」與內文序言,可知本書是許丙丁將警察時代親身經歷的真實案件,小說化後集結而成。本書共計5篇,分別是〈扮女裝的殺人鬼〉、〈烏鴉.報惡運〉、〈殺人放火鬼:楊萬寶〉、〈白鼠事件〉與〈如何預防世上犯罪〉。其中,〈殺人放火鬼:楊萬寶〉一篇,在戰後歷經大幅改寫,成了與廖添丁相關的故事,繼續留在大眾的心目中──但,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
參考資料
《台灣日日新報》
《台法月報》
《台灣警察協會雜誌》
横路啓子,〈植民地台湾における名探偵の誕生-「飯岡刑事」を例に-〉,《日本語日本文學》47期 ,2018.07.01, P24-40
呂淳鈺,〈日治時期台灣偵探敘事的發生與形成:一個通俗文學新文類的考察〉,政大中文所碩論,2004年。
©山米Sammixyz
作者/路那
臺大臺文所博士、臺灣推理作家協會成員。熱愛謎團但拙於推理,最大的幸福是躲在故事裡,希望終生不會失去閱讀的熱情。
合著有《圖解台灣史》、《現代日本的形成》、《電影裡的人權關鍵字》等。
插畫/山米Sammixyz
一直用創作療癒自己,近幾年逐漸嘗試展現與表達,心存感激欣賞的各位!
繪製經歷有小說封面、桌遊、主視覺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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