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引以為豪的心智可以被複製嗎?被複製的生命又該如何自處?CCC最新連載作品《九號天鵝》以「複製人飛向太空」為主軸,探討科技倫理之餘,優美的筆觸、詩意的對白更刻劃了哀婉的命運詩篇。2023年國際書展,《九號天鵝》作者六牧與Podcast節目「尼爾喝牛奶」的兩位主持——尼爾與Woffy進行深度對談,與讀者分享這部作品的幕後秘辛。
《九號天鵝》作者/六牧
夢想當一個幽默的人。 喜歡童話故事、短篇故事,偶爾會看紀錄片,觀察我未能抵達的新生。
與談人/尼爾喝牛奶
2018年至今的雙人對談次文化 Podcast,每周不定期更新。希望成為次文化的引路人,讓大家看見世界角落的狂熱。
※ 本文含有《九號天鵝》些微劇透,建議看完《九號天鵝》漫畫後再往下閱讀 ※
由阿姆斯壯開啟的緣分
尼爾:據說《九號天鵝》這部作品原本只計畫做短篇。它的創作軌跡是如何,又為什麼想發展成長篇呢?
六牧:我本來只是想要把它當成一個40多頁的短篇練習的。
當時我只有一個模糊的概念,想要畫一個「迷戀遠方」的故事。那遠方在哪裡?可以是阿拉斯加,非洲大陸——我整天宅在家裡所能想到的「遠方」就是這些。
那時是2019年,因緣際會地,我去看了台北市立天文館為「阿姆斯壯登月50週年」所規劃的一系列展覽。的確,登月的概念本身非常的迷人,但我覺得更美的,是人們在那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他們失去了多少東西,來抵達最終想像的樂園,甚至在那麼一瞬間,會感覺自己可以永遠待在那裡。
那些上太空的人們,多為物理、天文甚至是軍事的背景,但登上太空的那一刻,心中充滿著哲學性的詩意——不再希望與人產生衝突,不希望與人有著界線。
走出天文館的那一刻,我的心中有一個模糊的公式成形,我要讓「遠方=太空=歸屬=故鄉」。
有了這個公式後,我畫出了最初版的48頁分鏡草稿,給我參與的漫畫社團「竹青學舍」的朋友們看。十幾個人擠在一個小酒館裡,燈光很昏暗,我們交換著彼此的二氧化碳,看著我用A3紙張印出來的分鏡。
當時大家給我的回饋是:「喔,題材蠻有趣,結局也蠻感動的,但卻不知道在演什麼。」因為我想塞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虛構了一個世界觀,人物又那麼多。大家給我的建議是,要不刪減故事內容,要不把故事拉長。
2022年初,我投稿給CCC編輯部。在這裡要先好好感謝我的兩位編輯:許真跟任容,即使整個故事架構還很模糊,還是願意接下我的劇本。也多虧他們的大力支持和專業經驗,才得以把故事完善到現在這個樣子。
機性戀的自我修養
尼爾:本作使用的hashtag是「人機戀」、「機性戀」。如果台下觀眾有看到《九號天鵝》第二回,會看到主角奇歐對於他的陪伴機器人安德,有著超乎常人的情感。當然我們也很難直接定義為戀愛,或許更接近依戀……?
這方面也想請問六牧老師,為什麼會想設計這樣的角色關係呢?
六牧:關於「機性戀」這個主題,我先來分享影響我最深的三部作品——士郎正宗 《攻殼機動隊》、賀東招二《驚爆危機》以及津田雅美《思鄉病》。
前兩部是年紀較小的時候看了動畫版。《攻殼機動隊》裡有個類似蜘蛛的多腳戰車,它有著能夠自主學習的AI智能,名為塔奇克馬,最終為了保護人類做出了犧牲。《驚爆危機》主角使用的武器是巨大的人形機器人,其中也搭載了一個名為R的AI。R從一個懵懵懂懂的初始狀態,變得逐漸可以跟主角頂嘴。
到了高中,看了津田雅美的漫畫短篇集《思鄉病》,其中第一篇〈天狼星〉講述一位人類警察領養了一個機器人。很不幸地,後來警察被人惡意殺害,此時機器人才開始思索自己與這個人類警察的關係。
綜合這三部作品,我終於理解,自己之所以喜歡機器人的題材,是因為我非常喜歡「從0到1的變化」,像是經歷了某種歷史的節點一般,使我著迷。而機器人剛好就是能夠乘載這個隱喻的、一個具象的存在。
woffy:為各位觀眾解釋一下,「○性戀」是我們阿宅慣用的玩笑性說法。一般會說「異性戀」、「同性戀」,也有「智性戀」一詞來描述「喜歡有智慧的人」,那麼喜歡機器人的就是「機性戀」了。我自己作為機性戀的一員,真的要大力稱讚六牧老師對於角色關係的處理。
蠻多作品在描繪類似主題時,都會設計出「外表是個漂亮女孩子/帥氣男孩子,但其實是個機器人」的情節,而人類本來就很容易對「與自己相近的外觀」產生投射、進而陷入愛河……所以我真的很喜歡《九號天鵝》中的男主角奇歐所喜歡的對象,一眼就看得出是一個「非人」的機器,純化了機器的概念、機能。
尼爾:我想問兩位機性戀一個延伸問題。一般常見作品中的AI有兩大路線,「被完美地設計來執行指令,所有的行為都是預先寫定的」,以及「本來沒有那麼像真人,但透過自主學習能力、逐漸變得像真人」兩種類型。不知道兩位比較偏好哪一種呢?
六牧:我會選擇後者。有陪伴與相處的過程,還是會比較有投入感吧。如果是前者,還設計成人形,我就會在看到對方破綻的瞬間,感到非常地恐懼。
woffy:比起哪一種路線,我更偏好的命題是「機器人理解事物的方式就是和人類不一樣」。這可以同時如孩童般純真可愛,如六牧方才形容的「懵懂無知」,同時也可以藉由強調那思維差異,呈現出恐怖而危險的面向。這種一體兩面性也是機器人的迷人之處。
近未來的世界觀創建守則
尼爾:大家應該能發現《九號天鵝》中的機器人設計風格,不似賽博龐克作品中的帥氣,或強調科技感的人形機器人,而是偏向渾圓、比較 low-tech 的外型,更接近現在火鍋店裡那種會為各位端盤子的機器人(笑)。
六牧:機器人的機體設計,剛開始讓我頗為困擾。
在找尋參考的時候,所見大多數都是帥氣、有設計感,或是人形的模樣。我試著脫離「要把機械/機器人畫得很複雜」的思考,後來看了水上悟志的《魂環》,其中一個章節的場景在具有科技感的未來,登場的機器人竟然僅僅是圓形——這麼美、這麼好的作品,它的機器人也就畫一個圓形而已,我好欣賞它能夠拋棄複雜的邏輯,重新去構思一個簡單的形狀。
尼爾:我自己私心也很喜歡簡約的機體設計,因為類人的造型太容易讓人代入主觀的情緒想像。
六牧:我曾看過一個紀錄片《人造之愛》,裡面做了非常多的機器人實驗。其中有一個機構製作陪伴老人用的保母機器人,最初推出了貓咪機器人。本來評價非常高,但過了不久,許多人會拿來和真正的貓做比較,進而苛責地批評。
於是這個公司開始製作海豹型機器人。因為人們知道海豹,但不清楚海豹真正的行為模式,於是就會覺得它們非常可愛。這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安德的設計決策,就是要盡量遠離真實的物件外型,然後讓它簡單一些,以避免太先入為主的投射和比較。
尼爾:漫畫第一回中,有一群代替老人上街抗議的機器人,既沒有完全取代人類,又在細節處為人類代勞,是蠻貼近當代的呈現。
不管是機器人的設計,還是近未來場景的呈現,都想請問六牧老師為什麼要選擇這種程度的科技發展呢?
代替老人上街抗議的機器人們。節錄自《九號天鵝》第一回。
六牧:剛才有說到,因為我很喜歡0到1的過程,所以就想要讓時代稍微後退一點就好,能夠更貼近我們所處的世界,最重要的是,這樣我才能畫到自己喜歡的要素:河流、鳥、橋。
尼爾:必須選在尚有自然元素被保留的時代對嗎?
六牧:沒錯。因為我想將河流的景觀對應到星河,再連結到鄉愁,所以這樣的鄉下景觀是不可或缺的。此外,也有一個比較誠實的原因,是自己的畫技不足。自己都無法掌控的場景還硬要畫,就會更難以說服讀者。最終我選擇讓城市擁有一個特殊的大樓來代表「未來都市」——類似飛碟形狀的大樓作為代表,其他建築都長得跟現代差不多,其實算是有點取巧的做法。
尼爾:說到畫技這個話題,大家從第一回應該就可以發現,六牧用了許多黑色。一般我們對漫畫的認知是「在空白的格子中作畫」,但本作有許多畫格是在全黑的格子中,彷彿用白色的光來作畫。
這是六牧本身偏好的畫法,還是專門為《九號天鵝》量身打造的作法呢?
以大量黑色為基底、使白色彷彿光暈般的作畫。節錄自《九號天鵝》第一回。
六牧:這個問題讓我意識到,自己為何如此珍惜讀者的評論——因為我真的沒有想太多,只是想在夜空中增加神秘的氛圍。再加上想以河流來隱喻星空,勢必用到大量的黑色。另外,我也想以黑色來襯托留白,讓畫面有更多呼吸的空間。
woffy:大面積留白或塗黑所營造的效果之一,是許多意象與象徵都變得更清晰。我記得第三回開頭,把在河面上休息的天鵝形容為天上的星星,就藉由黑與白的強烈對比營造得很好。又或者是機器人安德的造型,是在一個半橢圓的白色立方體中央加上一個黑色的圓球,確實也會令人聯想到太空人的圓形頭盔。這些意象都能透過「形狀」被很直覺地連結在一起。
漆黑河面上棲息著睡著的天鵝。節錄自《九號天鵝》第三回。
行星般緩慢凝聚成型的故事
尼爾:大家如果看到比較後面的劇情,會看到主角奇歐身邊圍繞的,似乎都是「養父型」的角色,例如在河邊釣魚的西傑羅,或太空計畫主持人查爾斯。奇歐作為實驗體被長期監視,卻依然被相對友善地照看。不知道六牧老師是如何建構主角周遭的人際關係?
六牧:這部漫畫的主角在我心中有一個原型,他是一個我應該理解,但來不及理解的人,已經過世了,而他生前有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
我對這個人的離世有很多的疑惑,想說是不是透過創作可以想通什麼事情,於是我就開始很僭越地腦補這兩個人的關係。在這部作品中,對應的是複製人奇歐與安德的關係。
我將這個人離世的原因幾經變形,成為了這個故事的主體。主角是個「總是得不到愛」的人,自然他的身邊會有一些人,應該要給予他愛,卻都不是他真正需要的愛。
於是接下來要想:誰去複製這個主角、又是誰去幫助主角,有了這些概念後就像是拉粽子一樣,拉出了一堆人。開始創作後,我又想到會需要一個對比人物,作為他得不到愛的原因,也就是主角的複製基因提供者。這號人物在其他角色心目中是一個比較完美的存在,主角儘管繼承了他的基因,卻也為此感到痛苦。
可以說主角以外的其他角色,都是為了促成主角的成長而設計的。本來這些角色誕生的目的,最初最初都是為了劇情而服務。某些機轉需要什麼樣的人幫忙,我就去創造那樣的人。但在我開始設定人的臉以後,圖面的資訊量蜂擁上來,我發現我沒辦法把它們只當成工具,必須將他們的背景補完才行,甚至為了他們的性格,我必須修改原先設定的、較為冷酷的大綱。
woffy:聽到這個回答還蠻意外的。我相信許多讀者在閱讀故事時都和我一樣,認為作者是個很溫柔、對角色很有愛的人。角色彼此的關係相當纖細,例如一些微小的情緒反應及細小的轉折,都有被妥善處理好。還真的沒想到六牧會用「冷酷」來評價自己。
尼爾:《九號天鵝》乍看是很哀傷嚴肅的故事,但我們事前略有耳聞,六牧有嘗試在故事中放入搞笑的元素,可以和我們聊聊這個部分嗎?
六牧:我實在不太會搞笑,但很喜歡荒川弘在《鋼之鍊金術師》用一邊戰鬥一邊搞笑的橋段來調劑節奏,所以我才總會一直想在漫畫裡挑戰搞笑橋段。寫大綱時,腦中想著許多「這個一定會中吧!」的時刻,但很顯然這些操作幾乎都失敗了。
現在休息時間我就會看一些單口喜劇,看他們怎麼做前言、過橋、punchline,想說以後一定要來畫一個搞笑漫畫。
尼爾:在這裡提醒大家,西傑羅在第一回初登場時在修船,修了半天後把水倒下去,竟然還是漏水了。這就是六牧老師苦心經營的搞笑橋段喔。
woffy:六牧揭曉這件事的時候,我們兩個人都很意外,完全沒有發現這是個搞笑橋段!
據說西傑羅修船這幕是六牧老師精心設計的搞笑橋段。節錄自《九號天鵝》第一回。
尼爾:剛剛也有講到,這部作品是從短篇擴展成長篇。我相信在場也有創作者相當好奇,為了商業連載所必經的打磨是什麼樣的過程。與編輯溝通的過程中,哪些部分有做更改,又有什麼比較大的取捨可以分享的嗎?
六牧:我要再次強調的是,我並不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創作者,通常我的劇本會被修改都有兩個原因,要不是「我退得不夠遠」,不然就是「邏輯不通順」,所以沒有什麼叫做取捨,所有的修改都是必然而正確的(笑)。
唯一我一直堅持到最後的,是「遠方=太空=歸屬=故鄉」這個有點違反直覺的連結,我不想改變。因為前往太空跟回到故鄉,應該是一個相悖的概念。當時編輯們數次詢問,為什麼故事的結尾是這樣子寫的,有沒有更好的選擇?
我要感謝編輯們的等待,他們可說是一直在等我想通。
當時我只是有模糊的感覺,覺得應該有機會找到兩者能夠溝通的契機。最後我在一堂哲學課堂中讀到了馬賽爾(Gabriel Marcel)的著作《臨在與不死》(Présence et Immortalité),所談論的正好就是在遠方與故鄉的關係。他認為人們對於遠方的追求,正是某種熱情所在——而那就像是我們的故鄉。彷彿紙張的邊緣被摺疊一般,這兩個概念就這麼被重疊起來。找到了這個論點後,我的大綱可說是終於完成了。
woffy:雖然六牧說「遠方」和「故鄉」看似是相悖的,但我想到許多科幻作品,其實都會以這主題作為核心,例如《星際效應》(Interstellar)和《星際救援》(Ad Astra),將人類逼到一個孤絕的、真正的遠方時,隔離掉社會的聲音,才會回到原初的狀態,被迫面對自己深處的創傷。
我甚至還看過一個Youtube影片以「為何這些探險家/太空人都有Daddy Issue」作為主題,彷彿他們都是被這些情結驅動著上太空一樣。
尼爾:蠻有趣的是,雖然這些科幻作品都設定在遙遠的未來,驅動著角色們的動力卻往往相當原始。以下爆個《星際效應》的雷——即使是這麼考據嚴謹、格局宏大的作品,最終的結論還是「愛能夠穿越時間與空間」這般原始的動能。
標題引發的偶然與想像
隨著座談接近尾聲,進入QA問答環節,一位讀者舉手提問:「請問『複製人會夢見複製羊嗎?』這個活動標題作為菲利浦.狄克(Philip K.Dick)的小說致敬梗,在命名時有什麼目的呢?」
此時在一旁待命的編輯忍不住出聲自首,囿於書展報名時程,標題是早於一切就由編輯先訂下的。「不過,這位讀者也不用太失望,」尼爾隨即接話:「我想《九號天鵝》中反覆提及主角奇歐與其基因提供者之間的相似性,也能扣合到《銀翼殺手》(Blade Runner)的主角對於自己是否身為複製人的懷疑。儘管《九號天鵝》的主角在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複製人,卻仍不斷反覆確認自己與他人的關係,也不斷自問自己種種行為的意義,所以也不至於完全無關。」
woffy接著補充:「我也想提及一下《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這部續作明確地以一位複製人作為主角,討論其是否有作為個體的價值,確實和《九號天鵝》的男主角頗為類似。究竟被愛著的是『我』,還是那個『和我非常相像,但不是我的人』?」
儘管我們尚不知道《九號天鵝》的結局,但這個追尋的過程,本身就是意義之所在。woffy與尼爾對於活動標題的辯護,竟也成為本作的最佳註腳。
究竟複製人奇歐會溫和地走進那良夜,還是奮力掙脫命運的複製?此刻距離本作完結尚有兩回,就讓我們屏息以待。
座談活動圓滿落幕,感謝各位讀者的熱情支持!(攝於活動現場)
訪談、撰文 / 許真
喜歡畫漫畫的人。想要知道虛構有多少能耐。還愛著芳香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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