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起醫療疏失的懸疑揭開序幕,兩名第一線記者在追求真相的過程中,逐漸發現白色巨塔的黑暗祕密……探討新聞倫理與臨終醫療議題的長篇連載《紙月亮》堂堂步入完結!而本次專題報導,邀請了於網路上有著「王水仙尊」之封號、同時也是個資深漫畫讀者的詩人宋尚緯,與作者日下棗進行深度對談!
「如果是和不認識的醫生取材,應該會很辛苦——因為我會不敢反覆打擾對方。」談到《紙月亮》的製作過程,作者日下棗表示,自己幸運擁有一位相熟的醫師朋友來幫忙監修,讓許多醫療場景的細節呈現,都能為專業人士所讚賞。
回憶起與該醫師朋友的對話,也慶幸對方本身就是漫畫愛好者,能夠理解漫畫有時必須做一些誇張的呈現,「我問對方『《紙月亮》裡的情節會不會很扯?』,他說:『在現實中也是能成立,只是可能不會有人去做這件事(笑)。』」
※ 本文含有《紙月亮》劇透,建議看完《紙月亮》漫畫後再往下閱讀 ※
日下棗老師,攝於訪談現場。
來自紙月亮的守護與救贖
宋尚緯(下簡稱宋):「天越黑,月亮就越亮」這句話,在作品中彷彿路標一般。它的象徵意義是什麼呢?
日下棗(下簡稱日):我想表達的是,如果你在一片漆黑的狀況下,越困頓、越辛苦的時候,你所堅持的事情,是一定會默默發亮的。整個故事中,不管是城柏瑞,還是任何面臨困境的人,當下都覺得自己已經天崩地裂了。但這個摺紙所象徵的,是對所有人的勉勵:堅持下去、奉行自己所相信的目標和價值,越是身處暗處,就越能散發光芒。
我把這個意象變成整個作品的核心,也比較能代表故事所想傳達的信念。
宋:不過以我們知道的天文知識來說,其實月光是反射自太陽光。所以我的解讀是,邢賢佑決定要不擇手段的當下,是身處黑暗當中的,但他看到紙月亮的時候,所感受到的那些希望,是反射自對他而言的太陽——哥哥城醫生所給他的光亮,讓他能繼續走下去。
日:沒錯,這的確是我所想表達的含意!不過各種意象的鋪排,例如摺紙中有個孩子抱著月亮——我傾向不明說,交由讀者們隨自己當下的狀態,產生不同的角度與讀法。
宋:在故事中,尹智文和邢賢佑在做法上,彷彿有某種程度的對立。邢賢佑願意為了哥哥不擇手段,與之對比的是,尹智文還是有自己的堅持和底線。
不過我們在看第一回的時候,尹智文對於記者這份工作,似乎也是有些隨波逐流、沒有特定想法,他的主管也對他說過這句話:「你很奇怪,以前叫你發新聞都沒什麼廢話。」但是如今面對城醫生的案子,尹智文就產生了自己的執著。
面對城醫生的案件,尹智文難得提出了主動追查的請求。
我在思考的是,如果讓尹智文去面臨邢賢佑的處境,他會如何抉擇?
當然,這兩個角色的性格在最初就塑造得很不一樣,邢賢佑很明確地了解到,自己的記者身分是武器,讓他在所身處的環境佔有優勢。可是尹智文就偏向以維生工具的態度在看待記者這個工作,要說他正義感強烈,似乎也不至於?
日:比起早前的尹智文會無奈地聽從公司指令,他開始萌生小小的反抗意識,是在城醫生的相關報導出來之後。智文對這次報導感到反彈的原因,除了他與城醫生的關係良好,使他更加看重此事,且在他的認知中,事實顯然不可能如報導所述,肯定有內幕。他想要了解真正的事實,不想要草草了事。
知曉一切真相後的智文,又為何選擇了與刑賢佑不一樣的做法,並不是因為他不重視城柏瑞這個朋友,而是採取自己認為對的方法來保護對方。他會去主動理解柏瑞的想法,並將他的動機寫成文章發表,期待能讓大眾理解柏瑞,以及讓更多人關注安樂死相關的議題。所以我想,就算將柏瑞設定為智文的兄弟,他還是會採取同樣的做法。
而賢佑的個性就比較自我、無拘無束,也不是非常在乎社會的傳統價值。個性衝動、感情豐富的他,本質上還是一個善良的人,只是他對於事情的「對錯」,會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哥哥所犯的「錯誤」在他自己眼中,不完全是一件錯事,再加上看重親人勝過任何事物,賢佑才會做出越線的極端行動。
智文同樣是接受柏瑞的動機,卻不會越線,是因為他能夠理智判斷:採取極端行動只會讓事態惡化下去。對照看兩位主角,一位比較衝動、一位比較理智,我想是性格上的差異,所導致了不同的選擇。
無法突破的負循環?新聞倫理的靈魂拷問
宋:《紙月亮》探討了媒體倫理及臨終醫療兩大議題。想先問日下棗老師,對現代社會而言,你認為媒體從業人員碰到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日:與記者取材的過程中,我所觀察到的是,現在的媒體供給資訊必須非常即時,才能滿足大眾的需求,但求快的內容就有可能出錯。
除了資訊需求量大導致可能衍伸出的種種問題之外,媒體在選擇要報導哪些題材時,會為了新聞點擊率,而傾向去迎合大眾偏好的內容。原本應該要思考自己該帶給大眾什麼訊息,現在卻反過來了。
取材時就有記者承認,自己每個月都有來自公司的KPI(績效指標)壓力,被要求需要達到多少的點擊目標。因為那些數值都是和廣告業主的投放意願息息相關的。當然媒體也是需要營生,所以我認為這是現今比較無奈的狀況。
當初會想畫這個題材,一個簡單的出發點是:現今媒體以不斷產製腥羶色內容為人所詬病,但聳動標題所達成的點擊率之高,又是不爭的事實,作為內容生產端的記者也因此感到為難。因此我認為,比起一味批判,社會大眾若是可以培養起媒體識讀的意識,慎選好的資訊來源,或許可以一點一滴地帶來正向的改變。
宋:現在的閱聽人每日都被大量的資訊給沖刷,而傳統媒體大多從線下轉到線上,瓜分了閱聽人的注意力。對關注事件的群眾來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日:按理來說,所有人都能更便利地取得報導資訊,應該是件好事。但是與此同時,結果的好壞,又會取決於報導本身的品質與準確性,畢竟報導可以帶風向,進而影響觀眾的想法。
至於「假新聞」的部分,其實我在和記者取材時,對方告訴我,沒有記者會故意寫出假的報導,大多是為了求快而疏於查證、寫了錯誤的內容。即使再發出勘誤,第一時間發出去的錯誤消息卻已具備影響力。
我個人認為,新聞報導不需要半小時、一小時就出一篇,那些報導大多是雞毛蒜皮、無關緊要的瑣事,給人「只是為了更新而更新」的感覺。
宋:不過回到剛才老師所說的,這又是追求點擊率的問題。必須要有定量的產出,才能達成績效指標。
日:是啊,這就是一個負面的循環。
宋:如《紙月亮》第一回便提到:「人們透過媒介了解事實與真相,所以媒介需要盡力公平、公正。」但縱使有客觀真實存在,閱聽人似乎會根據自己的成見,來選擇要不要相信。老師認為對這個時代的閱聽人而言,所謂的「真相」還重要嗎?
日:我們無法控制所有閱聽人看完報導會作何感想,但我還是認為,公開真相對社會是有幫助的。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人們可以總是從中學習與反省。人們在調整心態去面對真相這件事上,尚有許多學習與進步的空間。這也是作品最終回,兄弟談話所聚焦的重點。
隔著玻璃,兄弟倆終於相互坦白。
安寧病房中的生死疲勞:只願你再無病痛
宋:最後,想請日下棗老師談談你對臨終醫療議題的想法。
日:我的看法滿接近《紙月亮》最終回所呈現的樣貌。
城醫生陪伴美玲度過最後的日子。
目前在台灣有兩個相關法條,分別是《病人自主權利法》及《安寧緩和醫療條例》。後者適用於較嚴重的末期病患,可以自行選擇放棄急救。前者的適用範圍則更加廣泛,還包含不可逆轉的昏迷情況、永久植物人狀態、極重度失智,以及其他重症,一樣可以選擇不施加維持生命治療、停止人工營養與流體餵養,等同於漸漸放棄治療。
這些是台灣目前有的法條,不過在《紙月亮》中,城醫生為何選擇為美玲施打牛奶針,主因是他希望美玲能以最安詳的方式死去。當然,只是要讓患者死去的話,直接拿掉氧氣罩就可以達成效果,但這個死法卻會讓換患者非常痛苦。而就算是漸漸放棄治療的方式,以美玲的狀況,還是會繼續煎熬好一段時間。
對城柏瑞來說,每天看著美玲受苦,自己也很不忍心。他乍看之下做了一個衝動的決定,但那並非一時間產生的情緒。考慮了後果之後,他還是選擇讓美玲以一個舒適的方式死去。
宋:我其實覺得,人能夠選擇自己的死法,也等同於選擇自己的活法。常人總是鼓吹生命誠可貴,但是,沒有人能夠替他人承擔精神壓力或生活壓力。
日:在開始畫這個題材之前,我不能算是有多麼推崇或了解安樂死議題,頂多說自己是支持的。但實際上去取材、收集資料的過程和不少醫師聊過之後,就有了更深的感觸。
那些無法決定自己死亡方式的患者,他們的痛苦對於健康的一般人來說,或許距離太遙遠、太無法想像,於是僅憑著道德價值去評斷,永遠把「活著」擺在第一位。
宋:多數人都會說「能活著就是好的,反正活下去就一定會遇到好事。」我承認活著「可能」會遇到好事,但那並不是一個保證,更接近一種自我安慰。有時活著根本沒什麼能夠相信,於是,我們只能相信自己會是幸運的。
日:不過我想,「活著就一定會遇到好事」只是一種吸引力法則,並不是一種武斷的認定,只是語言的力量,本來就可以給予人勉勵。倡導這種想法的人,或許也只是單純出於好意,認為有一點機率就不要放棄。
宋:是啊,因為活著才有「更多可能」。不過畢竟我個人是走一個「你自己想死想活,只要想清楚就好」的路線。尊重大家作為獨立個體,有自己的路,也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日:其實我覺得能接受一些所謂「負面」的想法,反而是好事耶。只要能接受它、適應它、習慣它,都是好事。
宋:因為人得要先認清自己的處境,才能知道該怎麼去處理。要治療前也得先知道傷口在哪。如果是手受傷了,總不能去敷腳吧?
日:一味地正向思考,反而是種逃避吧!我想,能夠面對自己真正的問題,才有解決的可能。
生活中總有許多生死疲勞,不過對多數人來說,臨終醫療可能還是一般人不太會了解的一塊,「所以《紙月亮》能夠碰觸到這些層面,我還是覺得滿好的。」宋尚緯總結道。
對於平日總是閱讀日漫較多的宋尚緯,編輯拋出「日後會不會想再多看些台漫呢?」的提問,對面的王水仙尊拈花微笑:「會啊,至少會從CCC的漫畫看起啦!」
受訪者 / 日下棗
自由漫畫家|作品《似逝而非》《屋簷下的質數》《積木之家》
訪談者 / 宋尚緯
一九八九年生,東華大學華文文學所創作組碩士,創世紀詩社同仁,著有《輪迴手札》、《共生》、《鎮痛》、《比海還深的地方》、《好人》、《無蜜的蜂群》、《孤島通信》。
撰文 / 許真
喜歡畫漫畫的人。想要知道虛構有多少能耐。還愛著芳香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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