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人類圖鑑》以寺尾哲也的散文集《努力是癮》作為基礎,進行了七篇漫畫改編,將原作所描述人人稱羨的矽谷科技業中,各式各樣光怪陸離的故事,精巧地切出了結晶的不同斷面。
寺尾哲也於2023年以短篇連作小說集《子彈是餘生》得到台灣金典與蓓蕾雙料獎項,也獲得許多讀者迴響。而在2024年,他出版了散文集《努力是癮》,將《子彈是餘生》的故事背景,以另一種方式描摹出來。相較《子彈是餘生》更集中描述「天才」以及天才周邊的人們的故事,《努力是癮》更聚焦在許多幽微而細瑣的人際或人際與社會的相處細節上,以近乎赤裸如X光的方式注視著,在這荒野中,彷彿穿上紅鞋,不斷跳舞的人們。
《小屋人類圖鑑》在保留原作精華的前提下,搭配漫畫家嗶哩的視角,將原有故事內,人事物之間相處的旋律,以漫畫的獨特視覺語言,旋轉、抽取、編織,畫面穿梭文字,彼此交纏,背景音樂持續奏響,接力跳起舞。
從文學到漫畫
文學與漫畫,是敘述藝術的兩端,文字可以抽象的敘述與描摹,將故事搭建起來;在漫畫中,抽象的敘述需要轉化為具體的畫面,對於如何將文學改編為漫畫這項議題,《小屋人類圖鑑》的漫畫家嗶哩在開始繪製前,進行了一番思考。
嗶哩一開始有點猶豫是否要接下這份計畫,因為《努力是癮》中,角色的生活背景設定在競爭激烈的矽谷科技業,非常特定。作為美術系出身的嗶哩提到,相較於矽谷科技業為了追求人上人的競爭,藝術領域的氛圍很不相同,愈是對名利無慾愈受推崇。背景經驗有如此差異的她,需要透過後天的資料蒐集,才能想像理解。同時,在行銷計畫上安排漫畫會和散文集同步上線,讀者如果想了解故事,閱讀原作似乎已經非常充分,是否有必要再翻開閱讀漫畫呢?在種種前提下,她思考了作為改編漫畫,應該如何繪製,才最能夠放大漫畫作為媒材的特殊性。不是動畫,不是小說,而是只有漫畫可以展現的質感與意境。
故事開篇從講述央子在和菓子教室的篇章〈央子奇遇記〉切入,以白豆沙這項能擬似各種型態的和菓子食材作為隱喻開始描述,揭示這本漫畫圖鑑中,所收藏陳列的各色人類們,心中各有不同的鬱結,彷彿哪裡壞掉了,而不滿足,卻又表面維持著平常的模樣。畫面上,九宮格陣列排出和菓子,配上旁白地敘述文字,明確工整的畫面,似乎保留了原作冰冷乾淨的敘述質地,日常不過卻又暗藏洶湧。
〈央子奇遇記〉以各種型態的和菓子做為開場意象。
不過,改編和創作所需要的技術,還是不太一樣,嗶哩說道,過去兩三年,她曾繪製自己的原創漫畫,構思故事時,是從畫面開始思考,整個過程比較自由,不一定是先想文字的資訊,可以從各個面向上發想最後呈現的質感、氣氛和形式,並修正推進情節;但文學改編以文本為基礎,拿到作為材料的故事內容後,需要先確定該篇文章的核心,並且安排敘事路徑,將文字重新編排,最後才是圖像的產生,整個過程中,更仰賴文字的思考與構成,圖面上為了配上故事核心,而也受到一些發想的限制,而不能在這之中來回修正。
充滿可能性的畫面
即使畫面構圖受到一點限制,但在思考如何嫁接漫畫與文本的過程中,仍有一些意外的畫面產生,讓改編文本此事也充滿勃發之力。以第二話〈公司生存者〉和第四話〈我的鳳凰男友〉為例,前者講述明亨這個角色(若有熟悉《子彈是餘生》的讀者,會覺得十分耳熟!)在公司不由自主的行動,在寺尾的散文集中以〈東亞清教徒〉作為篇名,描繪即使作為工程師,已經十分富有,仍然無可停止的保持節儉。嗶哩說道,改編漫畫的篇章順序安排,決定從主角仍在台灣的〈央子奇遇記〉開始,接著由〈公司生存者〉透過「開箱」科技公司來更深的進入故事背景。
〈公司生存者〉改寫自〈東亞清教徒〉,不同於散文由敘事者視角出發,漫畫選擇原創一個Youtuber角色,透過轉述介紹,看著明亨在意志力作為美德的意念下,追求高CP值的生活。即使作為工程師,已經非常富裕,生活卻彷彿清教徒一般。漫畫扉頁中的自動游泳機,繪製出了一個人在狹小的游泳池中,不斷向前游,彷彿就暗示著明亨如此清教徒般的生活,似乎是種無法停止、卻在原地踏步的行徑。在此之下,就連飲食都只以計算卡路里和均衡為目標,生活的一切是否在追求作為人類的「CP值」的過程中,成為了一種祭品。
此回漫畫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無非是兩人過夜睡在nap pod,而後真的出現其他公司生存者,開始了生存遊戲的轉折。保全被爆頭的畫面,明亨手中緊握的小刀,公司生存者們在公司彷彿末日生存的畫面,展現了漫畫的視覺優勢。
改編漫畫以類型化的超展開、視覺帶來的衝擊,與原文〈東亞清教徒〉作出相當的差異。
整段以此帶入過去的記憶,詮釋在看似成功的生活之下,內心赤裸永不停止的比較,如何傾軋個人的內心。在nap pod的跨頁上,兩人各占據一台,整個機體掩蓋住視覺,彷彿每個人都活在如繭的痛苦當中,儘管是跨頁,卻無法相通。有趣的是,這名Youtuber的角色設計上,也下了一番功夫,作為藝術領域出身,希望成為電影導演,但來拍片的Youtuber和工程師並列,讓漫畫改編本身似乎也隱約的提供了另一種痛苦與看法,如此的差距讓此篇故事更顯豐富。
觀點擦出火花
改編不僅僅只是將一個作品,以另一種方式呈現,而需要創作者,深入理解另一名創作者所思所想後,進行再創作。在這個再創作的過程中,改編會與原作產生些火花,這些火花,有時候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能夠以不同的角度觀看令人喜愛的故事,或許正是當前市場上,各種改編作品層出不窮的原因之一。
〈冒牌者的偽證〉便是一個極佳例子,此篇改自書中的〈安全感是稀缺資源〉。嗶哩提到,最一開始規劃的時候,自己的解讀和原文不太一樣。原文主要聚焦在「冒牌者症候群」上,與性別因素的關聯性較低。但是,在與編輯和寺尾哲也討論後,決定增加融入更多文本未提及的場外因素,比如漫畫開頭提到的「Google的意識形態迴音室 (Google's Ideological Echo Chamber)」事件:一份員工撰寫的文件在公司內部瘋傳,文件試圖論證男女的興趣與能力差異由先天決定,故「女性不適合擔任管理職」。同事們熱議此事的時刻,本篇主角N子,身為女性卻異常冷淡,甚至順勢酸了菜鳥女後輩一把。
對於明顯有性別歧視的言論,同樣身為女性的N子卻異常冷淡,甚至附和這個話題。
嗶哩以此更具體、更具說服力的實證,切入N子的「冒牌者症候群」:平時工作能力強、自我要求高的N子,內心有著巨大的黑洞。她嚴格檢視自己,無法不產生對他人嚴苛的想法,她厭惡軟弱,也厭惡自己,總擔心自己醜陋的心思有曝光的那一天,更將自己比喻成宮部美幸《所羅門的偽證》中的角色三宅樹理,自卑而又無法正視自己黑暗的那側,任由一切被大雪掩蓋。
會在性別上做更多延伸,也源於散文和漫畫的呈現差異方式。作為漫畫,勢必要將角色以非常具體的視覺外貌呈現,儘管也可以試圖中性化,但和文字這種可以完全帶過、讓性別資訊完全潛伏的載體,還是有決定性的差異。因此,這回的改編,除了延伸性別討論,同時也是因應漫畫的需求而發展——當主角N子被決定了角色設計以後,再以此進行更多發揮。
為了跟散文做出距離,「N子的朋友」在本篇的發想與塑造,比起散文敘述者、旁觀者,更像是從文章中抽取概念,再創造出來的角色。嗶哩表示自己原先有點擔心這對男女的距離與關係,是否讓讀者容易誤解為發展戀愛的可能性,導致整篇漫畫的解讀變得不同,但訪談過程中,我們也討論到,兩人的討論非常坦白,彷彿沒有任何隱藏之處,能夠說服讀者這是一段真誠的友誼。
在原作中,這篇散文以敘述句為主,對話為輔,要將之轉換為劇情,除了原先的對話以外,還需要添加大量對白,除了資訊傳遞的目的,亦是漫畫氛圍情境的推動方式。
對白如何推進,並渲染氣氛呢?N子回憶自己在研究室被調侃的過往時,嗶哩增添了其他學生諸如「不要再把妹了!」和「走了啦!」的生活化環境音,將那並非全然否定,但會推進自我懷疑深淵的環境給描摹出來。能夠讓多重事件,在同一個畫格中展演,有前景與後景,正是漫畫所能呈現的敘事方式。即使只是畫格中較次要的角落,也足以令人因為共感而印象深刻。N子自言道「男的厭女就是那一回事,受過教育的女性厭女就無可救藥了」,更是一針見血戳穿了自身,她明白但也無法停止。
漫畫家括寫了N子的過去養成,深入挖掘N子內心的黑洞及其來由。
最後一幕,N子帶有意味深長的道別:「好險你要回台灣了,這樣才不會再有人心心念念要來拆穿我了啊。」是從原作中的自述「她沒有回答,淡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我看得出來,是在笑我好傻好天真。」進行延伸,為了讓這份自述不止步於文字,嗶哩在改編上反而選擇讓N子說話,更加讓整個結局變得懸疑而充滿餘韻。
受難中跳舞
〈我的鳳凰男友〉改編自〈鳳凰浴火〉,原先散文中,由朋友轉述的架構,使得在漫畫改編過程,該如何切入角度,在初期做了許多討論。鳳凰一詞來自「鳳凰男」的概念,形容出身農村、經歷刻苦讀書,達成階級流動的人,將磨難視為必經之路的人。嗶哩在第一次閱讀時,曾經想把改編的重點放在「推翻對鳳凰男的刻板印象」上,自身的苦難並不該作為對他人刻薄的理由,儘管如此,該文章最剛開始在原作者寺尾哲也的臉書刊出時,社群的熱烈分享與討論,多數偏向指責鳳凰男的心態與行徑,如此一來,是否也是對鳳凰男刻薄呢?為了確認改編的核心重點,嗶哩說明道,前期修正較多次,思考著要從鳳凰男的朋友開始敘事,還是從女友的角度轉述鳳凰男。畢竟,不同角色所看到的鳳凰男,會有解讀上的差異。
為了讓女友的角色順理成章,在添加對話與行動的時候,嗶哩選擇讓兩人有交會的心情,即使很脆弱,但還是有信任關係,這樣的情境,以鳳凰男希望女友測試VR帶入,讓女友彷彿有瞬間看見鳳凰男所見到的世界,似乎在殘忍中帶有悲情,也與散文原文最後的關懷「內心實在太崎嶇了,偶爾惡意便會穿透層層文明禮教,直抵雙唇」相互呼應。
在模擬的VR遊戲中,鳳凰男的女友透過對方的暴力行為,終於看清了這段親密關係的毒性所在。
相較之下,嗶哩提道,〈同類〉改自同樣篇名的文章,劇情相較貼合原先內容,在散文中,已有敘述者、柳君和昶君的角色形象,真正需要去處理的就是將對話重新建構起來,行動的敘述必須轉換為場景的移轉。在散文集中,〈同類〉是開篇預告,宣布這本書要來「識別同類」,同時也婉轉暗示「不想被指出痛苦的痛苦」,正是為什麼穿上不合腳的鞋子也要跳舞的理由。
〈同類〉中「穿著不合腳的鞋子跳舞」的這段意象,幾乎可以總結《小屋人類圖鑑》各篇章中,形形色色的苦難來由。
在這「唯有努力是唯一美德」、無止盡的競爭漩渦中,漫畫改編最後以〈小屋熱症〉作結,描述在阿拉斯加雪地的實驗:困在被封鎖的小屋裡的二人會產生濃烈情感,藉此譬喻在異地的留學生生活。在原文中,彷彿天使般照顧生病了的敘事者的角色,在漫畫中同樣也講出了強而有力,純粹但乾淨的那句話:「但是,你需要我啊。」如此瞬間相依相存的親密感,或許正是抵禦周圍世界黑暗的唯一方法。
透過將散文重新編纂成漫畫的過程中,我們似乎也得以不同的姿勢更靠近一點,字與字之間,難以轉述給他人,彷若黑洞般的情感。文字以烘托的方式,一點點逼入故事和內裏,漫畫則以連續綻開的圖景帶領人創造一連串的幻覺。不只是重複說一個故事,而是理解了故事,以不同視角重新再說一次故事,無論何時都有人會嘗試這麼做,直到遙遠的盡頭,世界不再需要這個故事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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