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幻寫實與意象營造:劇情張力的提煉魔法
一桿秤仔©阮光民 / 賴和 / 前衛出版社
「一名夜巡的警吏,被殺在道上。拖行的血跡,宛如一桿秤仔。」搭配這段文字的畫面,是以水墨畫般黑白渲染的大跨頁,一名警吏仰臥在地,從左臂延伸而出的是屍首被拖行的長長血痕。象徵權威的警帽已不再配戴於頭頂上,而是彷若被奪去力量般的落在血痕邊。
這是〈一桿秤仔〉小說改編成漫畫版的開頭。
〈一桿秤仔〉是收錄於國文課本裡的台灣文學經典之作,同時也是日治時期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的代表作之一。有別於原著小說順著主角秦得參慘淡悲壯的一生一路寫下去,阮光民將原本在結尾的震撼鏡頭移至序幕,讓讀者在翻開漫畫沒多久,就被殺警事件震懾、引發想知道背後原因的閱讀動力。
「今天我是講故事的人,就必須先把戲劇張力抓出來,把重點往前挪,去吸引讀者的注意和興趣。」對於劇情張力與時序節奏的調度,阮光民是透過對文本的細讀與深思熟慮後,才執行自己醞釀出的說故事策略。而包含警吏遇害的畫面在內,讀者在漫畫中,也不時能看到阮光民運用豐富的畫面意象形塑的隱喻和深意——像是以花苞漸漸綻放過渡,暗示秦得參與妻子的愛情開花結果;以家中成員各自在不同地點仰望雲層密布的天空透出充滿希望的陽光,代表處境的撥雲見日;或者以秦得參的軀體化為金紙散開,隱喻他的從容就義等等,都令讀者不禁深陷於畫面的情感共鳴之中。
一桿秤仔©阮光民 / 賴和 / 前衛出版社
阮光民也說,自己對於如何將文學性的字句轉化為令人驚豔的意象畫面的體悟和啟發,其實是來自《天橋上的魔術師》圖像版的改編繪製經驗。
吳明益小說原作中的魔術師,透過文字描述的人物形象較模糊且走魔幻寫實風格,但轉化成圖像時,必須有更具象的呈現,沒辦法和小說一樣,讓讀者自己去想像角色的形象。第一次遇到這種挑戰的阮光民,和吳明益討論了好幾次,後來在畫〈石獅子能知道多少事?〉時聯想到,如果能將小孩抽象的恐懼,附加到失火、黑煙這種鮮明的事物上揉合出意象,不就是寫實和魔幻共存的一種表現方式嗎?
「如果太早遇到〈一桿秤仔〉,這本漫畫可能就不會有這麼多透過寫實和魔幻交織營造的心理層面和意象畫面了。」對阮光民而言,正是有了前一本難題的磨練,才練就一身靈活化用文字和圖像技巧的深厚內力。
除了意象的經營,阮光民認為這類改編「畫面最重要的是田調」,尤其是奠基於真實時代環境的經典文學作品。阮光民為此做了不少功課,蒐集賴和所處時代的街景和器物圖像,包括當時彰化街頭的街燈、牛車,以及彼時的衣著、日常和農忙的用具樣式等等,「漫畫很重要的任務是要去建構時代的場景,就像拍電影,場佈和美術都要就定位,接著只要人物走進去,讀者就會感受到那個fu。」
一桿秤仔©阮光民 / 賴和 / 前衛出版社
完成《一桿秤仔》漫畫版後,阮光民今年接續推出龍瑛宗《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的改編,同樣獲得好評,未來還有幾個文學小說漫畫化的計畫。這般一路畫下去的劇情開展,跟阮光民成為漫畫家的路途有些相似。阮光民談到自己從小就對圖像有興趣,就讀國中、高中時,一路都有同好一起畫畫。他更想起高職讀廣告設計科、退伍後擔任漫畫家賴有賢的漫畫助手時,爸媽告訴他:「只要不拖累家人、不要餓死自己,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在家人的支持下,阮光民的漫畫生涯就此展開。
當助手學習與鍛鍊的六年間,老師也提供阮光民發表作品的機會,起初是四格漫畫,後來才開始畫長篇劇情。最關鍵的轉捩點是他獲得2008年的劇情漫畫獎(金漫獎前身),當下才真正感受到──啊,原來這就是「正式出道」的感覺。
阮光民憑藉《一桿秤仔》榮獲第15屆金漫大獎。照片提供:文策院
事件都是「人」產生出來的:進入角色的重要性
雖然將既有的文學作品改編為漫畫,看似省下了發想故事情節的腦力,但和面對自己創作的故事人物相比,則是多了一層壓力。「那些角色原本就活在作品、活在大家的心目中了,那你要怎麼進入既定角色的心理層面?」
「『事件都是人產生出來的』,」阮光民不只一次強調,「所以我會先專注在捏塑角色的個性、內心在想什麼。」接著建立角色的人生觀。比如說,是什麼原因導致主角秦得參想要據理力爭?秦得參生在單親家庭,媽媽改嫁後,繼父並沒有善待他,在這種狀況下,他會長成什麼樣的個性?阮光民分析,從小說中看得出秦得參沒有長成「媽寶」,而是將家裡的辛苦看在眼裡,希望自己將來變成堅強、有肩膀的男人,那他很可能是一個有點火爆、硬脾氣、不喜歡被誣賴、但能獨立面對困難的人,所以也比較容易發生衝突。建立了角色的形象後,就能合理的帶出角色自己製造的事件,進而表現角色的個性與想法,讓讀者體會。
讀者對照原作也可以發現,阮光民在部分角色的刻劃和劇情的安排上,有不同的刪減和擴展。阮光民曾在過去的訪談提到,《一桿秤仔》原作小說敘事的空隙,比《天橋上的魔術師》還要多,也因此有了不少揮灑填補的空間。「假設小說已經很飽滿、人物夠多了,就沒有什麼空隙,反而要思索該把哪些人物砍掉(笑)。」
儘管《一桿秤仔》的情節相對沒那麼多,但仍須謹慎思考不同角色在故事中存在的目的和演出任務的輕重。「如果是不太會影響到主線故事的角色,就可以考慮刪減或替換;對主線來說很重要的角色,就要先著重他們的角色個性,適度增加情節,這樣就能填補那些空隙了。」
前者的情況,例如秦得參被巡察大人誣指偷賣菜時,旁邊一名年輕的善心巡察後輩曾經出言相勸,無奈被前輩冷言要脅,勸阻未果。這段在漫畫中延伸的劇情和年輕警吏的角色,讓「警察」在殖民權力和法理人情之間,產生強烈的對比;後者則如加強形塑妻子春蓮的形象,帶出秦得參的硬漢個性,並追加大嫂大哥來探望、偷偷塞錢的情節,藉此自然堆疊更多的情感面以及當中的人性。
一桿秤仔©阮光民 / 賴和 / 前衛出版社
所謂的填補,必須是有意義的橋段鋪陳,以能呈現出角色的魅力和糾葛為主要目標。阮光民的比喻是,這個過程就像是讓讀者跟故事角色慢慢變成同班同學,角色一旦遭逢各種情境,讀者才更能感受到「這個人跟我有關」而產生共感。人物之間溫馨的情感堆疊,不僅是引領讀者同理角色、進入文本的關鍵,也藉此醞釀、凸顯秦得參一直退讓,卻被逼到無路可退、憤而殺警的悲劇性。
「有些當時的互動模式,現在也還會有啊,像阿公阿媽也會偷塞錢給孫子。這就是人性、人們相通的情感。」阮光民對人性的細膩描繪,完全呼應金漫獎評審給出的評價:這本漫畫不僅保有原小說的批判與控訴,同時「多了些溫暖與溫柔,重新賦予該時代人性的光輝,十分可貴」。
阮光民以鏗鏘有力又不失溫和的嗓音說道:「秤仔不只代表公平正義,我認為它更象徵著『幸福的平衡』。當生活和身體都達到平衡,人們的幸福才會長出來。」
圖像敘事:故事沒有絕對的好壞,注重引發共鳴
近年來,「圖像小說」、「圖像敘事」在台灣獲得比以往更多的討論和關注,但阮光民解釋,圖像小說其實在二戰後就出現了,美國、日本都有持續發展。「圖像敘事」是一個大的總類,底下包含圖像小說、青少年漫畫、繪本等,差別在於作者從什麼角度切入講故事。
如何「講故事」,是影響讀者覺得好不好看的關鍵。故事沒有絕對的好壞,而是要看能引發共鳴的對象是誰:「任何人講故事都一定會有自己的觀點,最主要的點是怎麼把故事的喜怒哀樂傳達出去、引發大家的共鳴。」
被問及《一桿秤仔》漫畫版出版至今,大多收到怎麼樣的讀者反饋,阮光民謙虛地笑了笑說,一般都是正向的回饋,一路遇到、交流過的台灣文學領域老師們,也都滿樂見這樣的漫畫改編。
「可能老師、研究者們發現,台灣文學研究終究也會抵達一種飽和的狀態,希望能有不同的載體、不同的論點去講這些故事。而且圖像化之後,觸及的受眾也會不太一樣,或許就能擴展一些同溫層。」但也有讀者詢問,為什麼這本漫畫的對白沒有用更符合時代情境的台語文表現?台語其實非常「輪轉」(liàn-tńg)的阮光民坦言自己曾經思考這件事,也明白當前台語傳承的重要性,但他後來想到:改編成漫畫,首要接觸的是原本對台灣文學歷史不熟的讀者,也許先完成改編和推廣的主要任務,未來有更好的機會或更完整的作法和資源,再推動多語版本,或透過其他數位形式來實現,也不失為一種可行性。
在市場、目標和傳播之間的許多思考,或許可以說是另一種為了往後「台灣文學的幸福平衡」而採取的調度吧。期待《一桿秤仔》漫畫版與未來更多的改編計畫,能為文學的改編和語文的推廣,持續帶來精彩多元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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