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寫實漫畫就是一種分類,而它的單位可以是大至世界、小至公司部門、家庭或個人,這樣說來,如果我把《無名歌》朝向寫實漫畫,那它呈現『某個城市』的漫畫,或『某個真人』的漫畫,就是必要的既視感。」
——搖滾貓,2016年11月於《Liho Taiwan》的訪談
寫實的意義,在這位臺灣創作者搖滾貓眼裡,其實就是呈現一個參考物,即使那是份無名的參考物。參考的「對象」似乎在創作過程裡頭是不可或缺的,畫者藉由對參考對象形狀的捕捉,進而實踐並再現於自己的作品裡頭。而這份「參考物」是否來自於真實,或來自於記憶的混合,或來自於全然的想像與無意識,在作為物件的漫畫裡頭,它都已經變形、受創作者轉譯;然而讀者對參考物的認知,若因為圖像的表現,而指認出某種「既存的真實形象」,那我們是否可以說,某些作者的創作是「寫實的」呢?
這次想談的,便是臺灣漫畫裡,在圖像中一種「寫實」的傾向。事實上,自1980年代起到1990年代中,《歡樂漫畫半月刊》出身的一些漫畫家,如曾正忠、阿推、陳弘耀,便執著於圖像的真實感,在人物造型、景物建構上都彷彿有參考物的「既視感」。然而這個寫實,或許更精準地來說,是一種理想形象的「模仿(mimesis)」,建基於真實人體的結構或體積變化,加以理想化與變形而產生的一種模擬。正如同我們可以看到阿推在人物描寫上對體積的再現、陳弘耀在面部結構或軀體的細緻描寫,然而,這些形象與真實人類還是有差異的,因為在物體的認知上,除了輪廓外,還有色彩與材質,這是黑白漫畫所不能完整呈現的資訊。而事實上,關於真實的呈現,只要畫面細節一多(如交錯的線條、光影明暗),對讀者而言,即有真實的效果,因為真實的景物從來都不是純白的。
陳弘耀在《大西遊》裡的寫實描寫。圖片提供:目色出版
而不巧的是,臺灣這些漫畫家建構在細節描寫的寫實,也似乎是承襲自歐洲「新寫實主義(nouveau réalisme)」的作者,如Mœbius等(註1)。這股寫實的潮流來自1960年代左右,呼應現代性社會,並以照相寫實的筆法與繪畫來呈現交錯的風格,如Bazooka或Jean Teulé等創作者。有趣的是,當時的法國作者是以寫實風格去表現偵探類或趣聞軼事,這與1990年代的臺灣漫畫家所表現的虛構故事有類似的發展軌跡(如阿推的科幻漫畫、曾正忠的軍事類型,其他漫畫家輕鬆笑料的漫畫等)。
Jean Teulé在《Bloody Mary》中以相片寫實做拼貼。圖片提供:Édition FLBLB
然而臺灣漫畫的寫實傾向,或許不僅僅是出於對歐美的崇敬,也可能是企圖在市場上標新立異。因為除了寫實創作技巧的難度較容易取得高評價之外,這樣的風格也能用來與市面的盜版日漫及過去的描抄版做區隔。於是,從1990年代形成的寫實風格中,部分從業者與作者便有了拉抬歐美、抵抗商業日漫的傾向(註2)。雖然這或許是對日漫的壟斷提出抗議,又或是灰心不受市場重視,但這個態度似乎也忽視了日漫在圖像表現發展上的多元性。事實上在此之前,1950年代末到1970年代的日本漫畫,也有與現實靠攏的「劇畫」表現形式(註3),雖然部分劇畫作者的圖畫表現較少有極細緻的作風,但也催生出如池上遼一等畫面寫實的漫畫家。到了1980年代左右,受宮谷一彥與Mœbius影響的大友克洋,以細膩的描繪宣告另一個表現時代的來臨(註4)。但當時的臺灣盜版漫畫市場,似乎沒有捕捉到日漫這種寫實畫風的發展脈絡,使得讀者普遍對日漫的認識也流於片面。但在1990年代部分畫風寫實的日漫作品受到歡迎後(如《灌籃高手》),多數的臺灣讀者也意識到,寫實的基準如正確的人體比例、光影處理的精準度,也可以是評價一部漫畫的理由。爾後,我們也不難看到,畫風接近井上雄彥的阮光民,也以較寫實的畫面去勾勒溫馨的故事;而常勝改編的《九命人》短篇其畫面則帶有浦澤直樹的味道,有對體積感的刻畫。
而直到今日,隨著對土地有更多的關注,一種帶有「真實指涉」的寫實也越加顯著。正如開頭引言的作者搖滾貓,其作品《無名歌》不僅僅是對物件的精準刻畫(對景深、形狀的模擬),還有對「參考對象」真實存在的琢磨,作品中有出現臺北永康街的景色,描繪的則是角色的絕望心聲,脫離了1990年代以來建構在想像的寫實感,而加入了作者特有的私密經驗。事實上,不僅是歐洲在「新寫實主義」發展過後,迎來了如Fabrice Neaud這類作者對自己生活的真實描繪;在日本也有如淺野一二O以照片寫實的背景畫面,去描繪角色具個人性的故事(註5)。也就是說,真實感的畫面除了能夠將讀者拉入虛擬世界,去經驗如臨其境的實感;它也能讓讀者沈浸在角色的客觀真實(註6),模擬角色身處的情境。簡言之,這些以實際景物入畫的寫實故事,不只是訴說作者的個人經驗,相較於硬派的奇想寫實所帶來的距離感,這些著重實物的作者還帶來了更多的親近,像是Adoor Yeh以細膩的黑線去繪製物件的細節、左萱在《神之鄉》帶來的大溪景色等。
Fabrice Neaud在《Journal》中寫實的刻畫。圖片提供:作者授權引用
Adoor Yeh以細膩的黑線描繪景色。圖片提供:作者授權引用
然而,我們也不能忽略,造型上的寫實也可能帶來侷限,正如Thierry Groensteen所言,「寫實主義總是一種限制:它壓抑了某種企圖,阻卻了某些效果、某些圖畫的能量。而其風險在於,把自己僵化在學院式風格之中。」也就是說,若創作者過度在意結構比例的正確性,或許會失去個人性的視角,然而當每個筆畫都是創作者自己的選擇,無論是否忠於真實或想像的對象物,畫面都會存在一種個人性(只是筆法的運用是否獨創則是另一回事)。不過,當我們採取寫實的應用,學院派的傾向確實會不利於作者催生自己的特色。然而,這個限制對部分的臺灣創作者來說,或許是不存在的,他們反而能利用學院裡對光影、顏色、形狀、媒材的研究,充分組合出屬於自己的圖像;因為在我們的時代裡,寫實技法只是一種選擇,對於創作,仍有許許多多的表現任我們拼湊。
註1:由Lecigne與Tamine在其作品《Fac-similé》(複製畫)中提出的觀點。
註2:可從1996年《High漫畫月刊》即將休刊的序言中,找到對歐美日漫評價的區隔。
註3:1959年由辰巳嘉裕等人發起的劇畫工房,題材以社會現實為基礎而發展出來偏成人導向的故事。
註4:由米澤嘉博在日本《ユリイカ》雜誌中提到將漫畫史分成「大友克洋之前・之後」,頗有向手塚治虫比較的意味。
註5:針對日漫背景寫實的手法,也不是近二十年的發展,從紙芝居出身、在戰後發跡的水木茂也常常使用。
註6:此指的真實是一種傾向於造型的精準所帶來的照相寫實。關於寫實主義,因為有從主觀經驗認識的情緒上的寫實,圖像造型可以從變形、誇飾著手,但並非本文所談的方向。
參考資料
Li-Ho Taiwan - 【每個人,都是漫畫變來的------專訪漫畫家搖滾貓】(上)
réalisme
活水來冊房: 臺灣新漫畫的起點,歡樂漫畫雜誌
作者/吳平稑
於安古蘭苦修漫畫閱讀與創作,並遠到布魯塞爾學漫畫出版,還曾在法國另類日漫社黑蜥蜴打轉;總之,腦袋被漫畫卡住數十年,還會一直被卡,目前繭居歐洲心放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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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畫表現面面談 專題
✔ 真實感成為圖像的選擇:漫畫寫實傾向在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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