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影響當今美國漫畫乃至漫畫改編電影最劇烈的現象,七○年代末起步、八○年代焚煬四野的「漫畫黑暗化」應當厥偉。
美國漫畫當年突然患上這波「我想長大」的成長焦慮,出版與販售模式的改進、冷戰政經局勢的變化皆是需要考慮的因素,但我的專欄將聚焦在創作者與漫畫形式本身,尤其是來自英國的重大外力影響,漫畫史稱「英倫入侵」(The British Invasion)的創作潮。當年,英國七○年代一批又一批由科幻漫畫《2000AD》養成的新潮流創作者受大海另一端的美國漫畫大公司注意,陸續前往美國主流漫畫市場工作,成為一股影響久久不衰的巨大創作勢力。自2021年,木馬文化陸續引進到台灣書市的《V怪客》、《致命玩笑》與《守護者》,便出自英倫入侵時期以形式拓荒聞名的艾倫.摩爾之手。
由於英倫入侵史料浩繁,更牽涉冷戰下英美兩國晦暗難明、局外人勢必有巨大參與障礙的政治內耗,足夠作成更深更廣的研究項目。所以這一系列文章不會是嚴格的歷史針砭,但仍然會是,從一介漫畫嗜讀者的眼光作一次風景探勘,再從有限的史料,玩一次風格連連看遊戲。為此,我承認,我格外注重這批英國漫畫家看待自己與看待世界的方式,無論它們內在可能有著哪些瑕疵,例如,我相信專治政經研究的人,很容易能察覺以摩爾為首的這批作家從沒真正逃離意識形態的羅網,以至於他們對站在對立面的英國保守黨有這樣或那樣的獨斷與偏差。其中一個明顯的例子,便是柴契爾的支持者恐怕不同意摩爾在《V怪客》中將柴契爾心中的小政府與法西斯掛上等號(註1),但用摩爾自己的話來辯解,那就是:說故事的人不能沒有他自己的道德立場(moral standpoint) (註2),但道德立場既是理解他人的起始點,也是超越的起始點,它從不意味著沒有同情的可能性。
該從何開始?我想到的,是如今因性醜聞身敗名裂的蘇格蘭漫畫家華倫.艾里斯,以及他那套《行星團》(Planetary)的第七回故事。但這並不是英倫入侵的開端,它是後代人對結局的設想:它是試著幫英倫入侵畫上終點的故事。
《行星團》(Planetary)第七回封面 。™ Warren Ellis and © Warren Ellis and DC Comics. All Rights Reserved.
連載十年卻只有27回故事的《行星團》是典型的後設漫畫。故事中,艾里斯虛構了名為「行星團」的祕密考古機構,在世界各地探索與記錄不為人知的文化祕辛,而行星團的冒險路線,正映射著二十世紀的英美通俗娛樂,艾里斯也由此開展他的點評與回望。
英國漫畫家鍾愛談論歷史(尤其有些自戀地談論與自己人有關的歷史),《行星團》的後設創意不能說超越這一傳統,但艾里斯更偏好短篇連作、點綴以報章酸文式的後設笑話,這作法仍自成一格,且不乏一刀見骨的針砭─像是,活太久的福爾摩斯自嘲「先生,你不知我多希望自己百年前就被掛了。我的來生從來沒被實現。」(註3),或者,二十世紀上半葉一度風行於歐美的廉價紙漿小說人物們原來曾在《行星團》的世界舉重若輕,卻遭到「來自別的宇宙的超人類們」(造型宛若復仇者聯盟與正義聯盟人物的英雄團隊)攻擊,最後兩敗俱傷(註4)。
艾里斯寫《行星團》的態度遠非認真的悼亡者所有。甚至可說,艾里斯的尖酸刻薄與《行星團》短篇這兒捅一刀那裡偷踹一腳的形式,這兩者的結合,正是一方面衝著以長篇敘事為主的一類「寫給亡史的浩繁情書」而來,卻又不願斬開自身聲口與歷史間的聯繫。
回歸正題,身為「英倫入侵後代人」的艾里斯會怎麼看待自己人呢?
《行星團》的第七回有個好聽的名字:《夏日在英倫》(To Be In England, In The Summertime),但這裡並不談北愛爾歌手范·莫里森那首十五分鐘的長歌《英倫夏天》(Summertime In England),因為,艾里斯的故事是笑裡藏刀的奠儀,才會需要《夏日在英倫》這種名字。故事開始於行星團成員來到一個哥德式墓園,參加名為「傑克卡特」的男人的葬禮,葬禮上還出現了一批死相惶惶不可終日的怪人物。行星團的成員對此有了如下對話:
「即使以葬禮而言,這些人看起來也太不快樂了?」
「因為他們是八○年代的人。傑克總是說,我們這群美國佬不會理解八○年代的『這裡』最黑暗的時光,我們有個老步蹣跚的總統太愛談世界末日,又剛巧被錯的一群人把持住了,但他們有的卻是一個瘋首相。」
之後,我們會有更多機會談論艾里斯所指的這群「墓地怪人」以及「傑克卡特」是誰。就目前而言,要知道的只是,艾里斯所說的「這裡」以及「瘋首相」、「老總統」,並非子虛烏有之物,他說的正是美國的雷根、英國的柴契爾這兩位新自由主義魁首,以及柴契爾執政下的英國。
艾里斯說柴契爾是個瘋首相,這自然是露骨的政治批評,但看看他的前輩艾倫摩爾1988年(約莫是《行星團》連載的十年前)為《V怪客》所寫的序(註5)有多嚴厲:
「現在已經是1988年。瑪格麗特.柴契爾正要進入第三屆任期,並自信大談保守黨政府將連霸至下一個世紀。我的小女兒現在七歲而八卦小報正在提議要將愛滋病患裝進集中營。全新的鎮暴警察戴起了黑色面罩,他們的馬匹也是一樣,而他們的箱型車則在車頂裝上了轉動式攝影機。政府希望將同性戀連根拔除,即使是同性戀這個抽象概念也一樣,而你只能猜想下一個遭到立法禁止會是哪個族群。我考慮在不久之後就要帶家人離開這個國家,可能就在未來數年之內。這裡又冷又刻薄,而我已經不再喜歡這裡了。」
《V怪客》(V for Vendetta)作者序,翻攝自書籍。
艾里斯絕對是清楚摩爾那一代赴美求生的漫畫家們的意識形態與心理的,因為,柴契爾在79年至90年當首相時,艾里斯人就在不列顛群島,隨後也加入了美國的DC漫畫公司旗下的副牌Vertigo創作,成為英倫入侵的後繼者之一。
《行星團》第七回寫於千禧年之初,此時美國漫畫市場已然大不同於七○與八○年代。艾倫摩爾、尼爾蓋曼、格蘭特莫里森與艾里斯等來自不列顛的「英國佬」成為諸多英美漫畫迷景仰的創作者,但美國漫畫市場卻處於一片灰色光景中;近代美國漫畫至關重要,卻甚少被華文地區閱聽者理解的事件,除了英倫入侵,便屬漫畫直銷市場興起後的投機市場泡沫化(這個事件的始末,我們之後會更詳細交代),Marvel在這場金融災難中於1997年宣告破產,才剛從破產中重回戰場不久,黑馬(Dark Horse)、映像(IMAGE)等注重創作者權益的小公司剛因為直銷市場主導了漫畫發行而有站上舞台的機緣,但總體來說,千禧年之初的美國漫畫版圖仍以DC與Marvel的超級英雄漫畫為主,而整個市場前景並不樂觀。
艾里斯選擇在不樂觀的市場中招回十多年前引領創作風騷的「英國魂」,但他的實質目的,卻是用自己的漫畫犯下一場滅祖行動:傑克卡特不是別人,他的造型、他說話的口氣、行星團成員對他的評價,無一不指涉著英倫入侵時期,DC漫畫副牌Vertigo旗下連載大受歡迎的人物約翰.康斯坦丁。
艾里斯的《行星團》第七回幫傑克卡特辦葬禮,原來是一個英倫入侵的後輩想以文化考古的形式幫英倫入侵「送終」,偏偏他也相當清楚,他的送終可能連送的屍體也不見得是對的——當時,康斯坦丁的個人連載《地獄星》離完結還很遙遠,甚至就由艾里斯本人在千禧年之初主筆了十回故事(Hellblazer, #134-143),而僅一句台詞(註6),便說明了柴契爾政府,英倫入侵作家們的心腹大患,仍在他的寫作中魅影幢幢:「約翰老友啊,這時間點當警察最棒了。我還以為我們會想念保守黨政府想念得要死,但看看這群新來的:『嚴懲犯罪,嚴懲犯罪的根』(註7)說得真好。每天都在變爛,好像瑪姬從沒離開辦公室一樣。棒極了。」艾里斯藉《行星團》回望過去,然而過去——包含艾里斯自己所代表的傳統——在《行星團》中看起來總似是而非,彷彿艾里斯樂於扮演卸去前人枷鎖的晚輩,實無悲懷可遣。
我們固然能說,艾里斯與畫師約翰‧卡賽迪是因為沒有智財權,才只能繪聲繪影地嘻笑怒罵;但選擇在千禧年幫自己的創作活水送終的意義,還有沒有別的可能呢?從整個《行星團》的結構、美國漫畫產業的困境而觀,艾里斯的玩笑仍有積極的創造意義,尤其是透過部分地歪曲歷史樣貌,來抗拒產業的文化戀屍癖。《行星團》的故事中,文化考古學家們最後要對抗的組織,正是針對漫畫產業的惡劣玩笑:四個造型與能力顯然是Marvel英雄團隊驚奇四超人翻版的惡棍,將行星團傾全力考察與保護的文化資料送給另個宇宙的邪惡文明(造型明顯是漫畫大師傑克柯比筆下的邪惡外星球「天啟星」),以換取他們自身的永續不滅。在艾里斯設計下,行星團短篇形式的冒險,以及組織念念不忘的「變動、多元與怪異才是世界美好一面」的信條,正好對立於出賣歷史以求永續的超人類們(超級英雄題材)。
是以,艾里斯處置傑克卡特(康斯坦丁)的方式,也就更顯意味深長:《夏日在英倫》起始於傑克卡特的葬禮,收尾卻揭曉,原來傑克卡特只是假死,假死的傑克卡特現身將艾倫摩爾七○年代重塑的經典人物驚奇人(Marvelman)一槍擊斃,隨後造型倏地一變,長相突然神似艾里斯自己作品中的惡德記者耶路撒冷史畢德(Spider Jerusalem),對行星團說道:「八○年代已遠去,別戀舊了,該成為別人了。」
既要弒祖又要捨我其誰「延續香火」,這固然有些自戀,卻又包含了與自戀同等的勇氣,或說為突破僵局所必要的盲勇,至於艾里斯多年後也在產業中性醜聞纏身,這又是另一意義上「活得夠久就是見證自己變壞」的自證預言悲喜劇了。但至少,寫作《行星團》時的艾里斯尚未淪入悼亡兼自悼的感傷陷阱:我可還沒死,故事還在講,而且是向死求生的說下去……《行星團》第七回最動人的地方,正是艾斯理與畫師卡薩迪對當年康斯坦丁首次登場的《地獄星》漫畫的各種失敗仿效,因為這般有意為之,正是希望透過漫畫形式的謀殺與歪斜,這般「即使將父祖說得像怪物,也要回憶」的,實與祖先一脈同本的「說出屬於我們的新故事的慾望」,來瓦解掉一個矛盾,亦即英倫入侵創作者最為自傲的叛逆之心,對立於創作者僵化了的個人神話。
若說前述對結局的設想,當中那些自我推翻與鬆動創意的傾向早就存在,甚至不惜以弒祖來傳承下去,那這個血脈的叛逆起點是什麼?
2011年,艾里斯有了他的訪談紀錄片《抓鬼記》(Warren Ellis: Captured Ghosts, 2011)。紀錄片中,艾里斯與他的同業友人,同為英倫入侵創作者的北愛爾蘭漫畫家加爾恩尼斯(Garth Ennis),共同提到了他們少年時期鍾愛的漫畫刊物:《2000AD》。艾里斯出生於1968年,恩尼斯只晚了他兩年,《2000AD》第一刊的出版時間點,則是1977年,而在這一年前,保守黨領袖柴契爾夫人在著名的鐵娘子演說(the Iron Lady speech)中大力批判英國工黨與北約軟弱,聲稱他們不足以應對蘇聯對西方世界的威脅。柴契爾旋即在1979年帶領保守黨坐上執政大位,開啟為期十一年的首相生涯。
《2000AD》至今仍在發行,而且,不只是對艾里斯和加爾恩尼斯,對所有將在專欄討論到的英倫入侵作者而言,它徹頭徹尾是反映了英國工黨衰退、保守黨崛起的時代氛圍的一套書。英倫入侵體系下的作者風格各異,卻在面對《2000AD》時展現出驚人的同質性:以《2000AD》為閱讀養分、都為《2000AD》貢獻過創作。下一篇文章,我們要回到《2000AD》的起源,看看它當年的爭議與所處的世界。
註釋
- 摩爾或許可以也辯解他不是從市場經濟的角度切入問題,而只是想提醒:保守黨政府對社會價值的取捨有獨裁危險。但我將不會繼續深究這問題。
- 摩爾自己的解釋可在BBC Maestro這段影片找到。
- 這自然是指柯南道爾當年在《最後一案》後強迫讓福爾摩斯續命,但艾里斯寫這句話時是千禧年,他是否有想到日後福爾摩斯又將重回影視文化產業呢?
- 現實世界中,紙漿英雄故事(Hero Pulps)在二戰後遭超級英雄漫畫取代,然而漫畫產業隨即因為漫畫規制局(Comics Code Authority)而元氣大傷。艾里斯此處所寫的「兩敗俱傷」是最核心的笑話,因為就歷史通論,許多超級英雄的原型便是這批紙漿小說人物(如影子俠與蝙蝠俠間的對應關係)。
- 這段序的英文版其實是個「事後補完」。《V怪客》最早在英國的漫畫選集刊物《戰士》(Warrior, 1982-1985)上連載卻沒完成,這段序是日後摩爾在DC完成《V怪客》時才出現在由DC重印的V怪客第一回上。此處引述的翻譯來自木馬文化代理的《V怪客:英文出版30週年紀念豪華版》,頁7。
- Hellblazer#134, p.8.
- 原文為"tough on crime, tough on the causes of crime"。這明顯是針對著保守黨政府下台後的新任英相,走第三路線的工黨領袖東尼布萊爾的著名發言。
延伸閱讀
- Ellis, Warren, and John Cassaday. 2000 [1998–2001]. Planetary #7. DC Comics/WildStorm.
- Ellis, Warren, and John Higgins. 1999 [1988–2013]. Hellblazer #134. DC Comics/Vertigo Comics.
- Moore, Alan, and David Lloyd. 1988 [1988–1989]. V for Vendetta #1. Vertigo Comics.
- V怪客:英文出版30週年紀念豪華版(Quiff譯),木馬文化,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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