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出臺灣第一篇偵探小說的李逸濤，為什麼將〈恨海〉斷在鏡花與俠兒等人即將逃亡之際，這個非常不「結尾」的時間點？目前已不可考。但綜覽他的創作年表，會發現光是在1910這一年，他便寫下了〈俠中孝〉、〈殺主奇冤〉、〈循環報〉、〈蕃人之傑〉、〈害嫂奇冤〉、〈柏舟鑑〉、〈孽海冤〉、〈孽鏡緣〉、〈情天魔〉、〈人怪〉、〈偵探記〉、〈殺姦奇案〉等帶有犯罪情節的作品。

透過這些作品，李逸濤更展開了一個新奇的嘗試──如果源自西方的小說被視為革新利器，那麼固有的公案形式是否也能更新重整後再度出發？由於公案小說的核心在於判官如何斷案，而斷案所依據的則是法律。因此，李逸濤的公案小說創作實踐，實際上也展現了當時臺籍知識份子面對新時代與新律法時的認同與質疑。

公案小說，可以科學一點、跳脫傳統嗎？ 

李逸濤的公案小說創作，除了〈害嫂奇冤〉、〈柏舟鑑〉、〈孽海冤〉等情節曲折、瀰漫著傳統應報思想的作品之外，也有〈殺主奇冤〉、〈循環報〉這樣試圖在傳統小說裡加入理性與科學精神的有趣作品。此外，李逸濤也嘗試在描寫男女感情的傳統小說裡來描寫科學犯案的異國故事，〈孽鏡緣〉與〈情天魔〉這兩篇篇名異常古典，風格卻是西皮中骨的作品，就屬於此類他稱為「風流公案」的嘗試。

〈殺主奇冤〉的故事，發生在臺灣的三重。描述三重油商王炎慘遭覬覦其妻的僱工林馬德殺害。王炎的妻子因丈夫托夢，知道他被殺的經過與被埋的地點，遂將林馬德綁縛送官。然而在審理時，判官問王妻，如果她不是兇手或同謀，為什麼知道丈夫被埋在哪裡？當王妻說是丈夫托夢時，判官以「妖夢難憑」，加上沒有其他證據，因此兩方均不予採信，一同收押──看到這裡時，想必大家都「咦──」了好幾聲吧？不，這不是我們認識的公案啊！傳統的公案流程，難道不是去那個地點挖出屍體，然後讓林馬德惡有惡報嗎？

南宋時的《十王圖》，描繪冥府判官裁斷亡者的罪業。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典藏。

傳統公案確實如此，但顯然李逸濤不怎麼想依循這個傳統。他更希望展現的，是不依靠託夢這種難以驗證的事件也能破案的情況。在故事最後，名為「曹司馬」的人物登場了，他藉由觀察與訊問找出真兇後，再托詞城隍，令林馬德認罪。之後，李逸濤以作者身分評論此事，指出「聽訟者果肯隨處留心之。雖非老吏。亦覆盆之下無冤民矣」，顯現了〈殺主奇冤〉不單單只是一篇具有娛樂性的小說，更是李逸濤「傳統也能有新思維」主張的展現。

另一個有趣的例子，是講述王觀娘因吃冰噎住而造成假死，隨後衍生出一連串故事的〈循環報〉。不像過往類似故事都以「還魂丹」等神奇藥物解釋角色的生死，李逸濤為了合理描述觀娘為何能死而復活，將她設定為買不起好棺木的貧民之女，因棺材「本非良材，且多小孔，故能通氣不死也。」此一細膩的描寫背後，是為傳統「死而復甦」情節尋找符合現代理性支撐的展現。

「隱匿謀殺」的異色之作：〈蕃人之傑〉

李逸濤的小說中，筆者最喜歡的作品之一，就是〈蕃人之傑〉。這篇小說中，李逸濤塑造了一個原住民化相當徹底的漢人主角馬萊亞。由於生活窮困，馬萊亞進入山中，成為「蕃刈」，亦即漢人與原住民交易的仲介者。由於他通曉原住民語言，且「機警多權謀」，因此「時參與其機密」，逐漸融入當地社群。馬萊亞之後乾脆歸化為原住民，最後更在蚋哮社老土目去世後，成了新土目。

善於在山林奔走狩獵的臺灣原住民。拉法葉學院典藏。

成了領導者的馬萊亞，不改其商人本色，比起征服其他部落，他更「著意于品物交換」。馬萊亞的信念或許是和氣生財，「尤喜為群社排難解紛」，慢慢成了當地最具名望的人。

馬萊亞奠定威望之後，原住民社群也將面對一個棘手的難題：劉銘傳要來「撫蕃」了。由於牡丹社事件中日本主張「蕃地無主」，因此清國意識到必須加強對原住民的控制，遂推行「開山撫蕃」的政策。這個「撫」字用得好聽，實際上卻是赤裸的控制。面對強權進逼，各社紛紛主張強硬抵抗。唯有馬萊亞獨排眾議，指出各社分布範圍太廣，難以彼此相互呼應，且所需軍火，皆仰賴外來，因此「我輩可與民爭。而不足與官抗」。馬萊亞認為，清國要的不過就是土產，給他們就是了！若能換到清國以國家之力協助修建道路，那麼貿易就更能順暢地往來。

伊能嘉矩曾撰寫劉銘傳的傳記，敘述其治理臺灣的施政措施。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典藏。

馬萊亞順利說服了蚋哮社，之後受封五品軍功，並受令招撫諸社。馬萊亞獲得的豐厚賞賜證實了他對社民們說的話，因此原本意欲抵抗的眾社，紛紛望風來附。

然而在這之中，也還是有不怎麼贊成的原社，那便是另一個與蚋哮同等級的大社污萊社。某日，馬萊亞招集諸社土目，一同商議與清國的和議，卻怎麼都等不到污萊社土目的出現。沒想到此時突然有人來報，在蚋哮山麓發現了污萊社土目和一個蚋哮社人馬丹的屍首！屍體上有數道致命傷，顯見是被殺，但兩人頭顱沒有被斬斷帶走，這點讓眾人當場便推斷兇手為漢人──這還得了？瞬間，污萊社眾立刻抓起刀械，殺氣騰騰地想出發去尋仇。

馬萊亞認為應該先確認真相是什麼，於是阻止了想尋仇的污萊社眾。他先以計策排除了情殺，接著詢問馬丹與污萊土目之間的關係，在一步步的偵查之下，馬萊亞發現馬丹和污萊土目原來私下與清國統領勾結：清國統領想立軍功，馬丹想當頭目，統領便與馬丹約定在蚋哮社戰敗後，讓他得償夙願。卻不料統領的目的，實際上是藉由殺害兩人挑起蕃社對和議的反感，藉此破壞和議。

真相大白後，原住民們殺了居中安排的蕃刈作為報復，統領的陰謀則不復奏效。原社與清國之間，終於保持了和平。

日本臺灣總督府的「理蕃計畫」包含勦撫政策，調動大批軍警攻擊太魯閣族原住民。拉法葉學院典藏。

馬萊亞之所以成為「蕃人之傑」，固然在於他識時務地接受招撫，然而讓他的政策得以成功推行的契機，卻是以理性偵破雙屍命案。儘管李逸濤本人並未將〈蕃人之傑〉標記為偵探小說，小說中也沒有偵探、法醫、刑警等角色出現，更隱然有種，為日本殖民政府當時正在進行的「理蕃計畫」背書之意 ，但無可否認的是，本作的故事重點仍落在馬丹與污萊社土目的謀殺案上。

其中最令人注目的，在於李逸濤一反傳統寫作，在涉及犯罪時先描述真凶犯行，再描述判官得知真相之後明斷的寫作手法，在〈蕃人之傑〉中，反而讓土目之死成為一個貨真價實的謎團。相較於之前其他臺灣漢文小說，〈蕃人之傑〉是第一篇將「謀殺的故事」隱匿起來的作品──讀者與小說中的角色一樣，都無法得知死者是如何死亡，又是被誰所殺。

至於，小說中以漢人作為「蕃人」之「傑」、流露的大漢沙文主義，呃，只能說這就是時代的眼淚，請大家不要太跟他老人家計較了。

綜觀李逸濤的創作，可以看出他試圖將舊有文類帶入新世紀的努力嘗試。在這些作品中，既存在有心栽花花不開的篇章，也存在無心插柳柳成蔭的作品，有著多采多姿的身影。然而最重要的，還是他那勇於開拓與實驗的精神吧！

©山米Sammixyz

插畫／山米Sammixy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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