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日人撰寫的〈艋舺謀殺事件〉介紹後，是否會開始好奇，臺灣人所寫的第一篇類似作品，又是什麼樣的小說呢？它在什麼時候刊登？作者是誰？
雖然不像〈艋舺謀殺事件〉，在日本領臺的三年後就出現在報刊上，但臺灣人其實也沒落後多久──1909年，臺北文人李逸濤的〈恨海〉，正是那篇拔得頭籌的作品。
臺灣人首篇偵探小說，寫的是猶太人的故事
儘管有個非常中式的篇名，〈恨海〉卻是一個講述猶太女子「鏡花」和青梅竹馬的戀人「蒼狗」因戀情而被牽扯進一樁槍殺案的故事。事情是這樣的：鏡花與蒼狗雖然已生死相許，然而鏡花的父親「禿爾花」卻嫌棄蒼狗家貧，一心要為女兒找到條件更好的乘龍快婿。另一方面，鏡花的母親要蒼狗去外面打拚三年。她允諾，在這三年間不讓鏡花嫁人。若蒼狗能做出一番事業，就將鏡花嫁他。
由於鏡花不僅貌美，「亦絕慧」，因此儘管鏡花母親有這樣的承諾，前來求親的人還是絡繹不絕。其中有一名年紀不小的富豪，由於妻子過世，想娶鏡花作為續絃。由於富豪勢力龐大，禿爾花雖不滿富豪老牛想吃嫩草，但也只能客氣地婉拒。
沒想到過了數個月，奇變陡生。原來，有猶太人因強盜殺人案被捕，供詞中將禿爾花也牽連進去。禿爾花很快就被逮捕、審訊與處刑。鏡花與母親正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好時，富豪再度派人前來求婚。這次他提了一個鏡花難以拒絕的條件：嫁給他，富豪就營救禿爾花。
鏡花嫁了，禿爾花也回家了。過了不久，突然有船難消息傳來──那艘船似乎便是蒼狗預計搭乘的船隻。聽到此消息的鏡花大哭，引來富豪的關心。鏡花便把前因後果講給丈夫聽。沒想到富豪聽完非但不動怒，反倒同情起鏡花。他說：「余行將就木。苟得其當。要當使破鏡重圓。汝莫戚戚為也。」意思便是太太啊，別哭了，要是找得到妳前男友，那麼我退出。
1904年6月，丹麥遠洋客輪SS Norge橫渡大西洋時觸礁沈沒，釀成635人死亡的船難。美國國會圖書館典藏。
聽到這樣的話，鏡花卻沒有喜動顏色，而是很有義氣地說：「是非敢望。待君百歲後可為則為之。否則。寧結來生緣耳。」即使是能與蒼狗再在一起，那也必須是年長的老公駕鶴西歸之後，否則我與他便來生再見吧！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蒼狗真的沒死，而某天鏡花在街上看到了他。情人相見，恍若隔世。鏡花派女僕前去詢問蒼狗的經歷，又寫了封信告訴他自己的近況。鏡花將蒼狗安置在受過自己大恩的僕人俠兒家中，待有空時才見面一敘離情。
兩人終於見到面後做了什麼呢？說出來可能會讓今日的讀者落下顎吧──他們沒有乾柴烈火地滾成一團，而是克己復禮地坐下深談。鏡花告訴蒼狗，她還愛他，但不能背信忘義，除非哪天丈夫離世，她重獲自由身。
蒼狗痛苦地不能自已。但他又能怎樣呢？去殺了富豪，把鏡花搶回來？
今日的讀者看到這裡，應該都會覺得劇情該是這樣發展的吧？然而時代的趣味就在於此：作者不這樣想。在他心裡，蒼狗和鏡花是好男兒好女子。如果蒼狗就這樣犯了案，那麼他哪裡還值得鏡花愛呢？
但富豪還是中槍了。他的腿在一場打獵中受傷，而在他娶鏡花時出了不少力的食客苗禿則在大喊「有賊！」後被射殺。當時在附近打獵的蒼狗，由於有動機、有武器，很快地被拘捕。他在被押送往警局的路上遭到刑求，但仍力辯自己的清白──儘管沒有人相信他。
到了警署，事情卻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警署長」帶著「檢查公醫」登場了。歸功於進步的科學技術，他們很快地便判明了蒼狗的無辜：「驗官于是先檢死傷者之刺口。繼復視其銃彈及銃口。二者皆大相反。蓋其傷係榴霰彈 ，而蒼狗銃則用鉎珠也。知行兇者必非此銃。且疑刺之者亦未必為蒼狗也。」
打獵用的獵槍，可以發射霰彈、子彈與鐵珠。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典藏。
蒼狗被釋放。然而即使不是他親自下手，也可能找人幫忙下手。富豪疑心是鏡花勾連舊情人要殺自己，乾脆休妻。無辜被休的鏡花辯白無門，娘家也因「有辱名聲」而不願意接納她。無處可去的鏡花，想以自殺證明己身清白。她向俠兒的母親求救，要她拿毒藥來。一心撮合鏡花與蒼狗的俠兒母子，便帶來了類似《羅密歐與茱麗葉》裡的「假死藥」，騙鏡花是毒藥，讓她服下。等她復甦後，再勸她：妳已經死過一回了，父母和前夫都不在意妳的生死，不如展開新的人生吧！鏡花與蒼狗，終於有情人終成眷屬。
茱麗葉與神父震驚地發現羅密歐服毒自殺。大都會博物館典藏。
但好景不常。過了一陣子，俠兒突然告知鏡花與蒼狗，有個偵探即將查出槍擊案的犯人其實是俠兒。俠兒怕鏡花與蒼狗遭到牽連，於是要兩人與他一起逃亡──故事到這裡，便戛然而止。俠兒母子與鏡花等人是否能順利逃出搜捕？富豪後來有繼續追查嗎？真凶有被抓到嗎？他們後來如何了？
儘管讀者還有滿腹的疑問，但李逸濤顯然已經寫得心滿意足（也或許，他已經用完他原本準備好的章節標題：下之下），故事就此終結。
是的，李逸濤他就，斷尾了。
實際上閱讀李逸濤的作品，會發現這類前面開頭超讚，後面一路超展開，最後無疾而終的故事還蠻多的。然而做為臺灣第一代小說家，他的故事著實吸引了甫進入新時代的知識分子。
1914年7月，李逸濤前往廈門訪友遊歷，當時他正在連載的小說《蠻花記》也就因此停更。8月3號，就有自稱「小說愛讀生」的讀者來信，要求他如果是個像樣的文人的話，就趕快復更：「既已歸臺。蠻花記應當作連續完。全文人之終始。」可見得無論是當時抑或今日，讀者都一樣害怕作者大大停更不回頭啊！由此，也能知李逸濤構建出來的小說世界，對時人的吸引力了。
李逸濤到底是何許人也？他的小說又為什麼如此引人入勝呢？
傳統文人的現代轉身：首代小說家，也是首代記者
李逸濤的一生，按照他自己或親友的觀點來看，或許是並不得志的。生於1876年的李逸濤，出生時是大清皇帝光緒帝的子民。與四歲皇帝成長在同一個時期的李逸濤，就和許多清國知識分子一樣，最遠大的理想是輔佐皇帝，讓清國再次偉大。
然而在他20歲那一年，清國輸掉了甲午戰爭，捨棄了對他們而言是彈丸之地的臺灣。彼時的臺灣人，面對未知的將來，可說是相當恐慌。日本人會怎麼對待臺灣人？在新制度底下又該如何生活？在投降與抵抗兩條道路之外，許多人選擇的是離開。深知民心不安的日本政府，也給了幾年的寬限期：要走快走。於是許多在大陸有祖厝的家庭，紛紛選擇先內渡回故鄉，再看狀況決定是否返回臺灣。而畢生心願是考上科舉的讀書人，則更只有回到大陸一途，因為此後臺灣將不再有科舉制度了。
甲午戰爭清軍與日軍為了爭奪朝鮮而激戰。大英圖書館典藏。
做為「九歲入塾」、由典型傳統教育培育出來的知識分子，李逸濤當然希望自己能經世濟民。無奈他的經濟狀況不佳，父親在他14歲時過世，僅由母親將他拉拔成人，實在無力支付移民費用。
留在臺北城的李逸濤，感慨自身功名無成，並在1896年進入《臺灣新報》，成了臺灣第一代的新聞記者。彼時，殖民政府的用意不過是籠絡舊有知識階級，而李逸濤可能還不太清楚記者到底是做什麼的──反正，就是將消息發布出去吧？此外，還可以在上面刊載漢詩漢文，為維繫中華文化盡一點心力？更甚者，可以「以其文章經濟，貢獻於世」，盡一點士大夫的責任？
很快地，包括李逸濤在內的第一代記者就發現，報紙的功能，比他們認知的還要更寬更廣。除了像史官般針貶時事與思潮外，也有「羅事實於五洲，廣見聞則瞬息千里。」引入新知的啟蒙作用。除此之外，它更有「結合團體」的效力──將讀漢文的人，凝聚在這個閱讀媒介上。
李逸濤於是開始大量翻譯起〈救俄策〉、〈袁世凱〉等他認為有助於讀者開展國際觀的文章。在這樣的脈絡下，他自然不可能無視小說對於啟蒙的「功效」。
在1907年發表的〈小說蒭言〉中，李逸濤首先扼要地描述了小說在中國文學史上的發展，它「小說始于魏晉。盛于隋唐。而極盛于元明清。」多以傳記體為主，「故小說又名野史」。接著，他指出小說在歐洲引發的影響：「助長歐洲十八世紀之革命風潮者。即此產物為其先鋒隊也。」從而反思「支那則異是。大作家著一小說。皆因閑居無事……甚矣小說之衰也」。接著，他由自身的經驗入手，指出他讀小說，反而「藉悟許多文法」，從而得出讀小說的「六勝」：「勝于觀劇、勝于觀戰、勝于讀史、勝于讀畫、勝于遠游、勝于坐對佳人是也。」
小說萬歲！作家在文末高喊。這真是難得一見的激情表白啊！
日治初期臺北城的西門街道。拉法葉學院典藏。
簡單來說，小說在娛樂效果之外，也有幫助吸收知識、增廣見聞的優點。李逸濤開始寫作之時，他勢必希望將上述的優點通通放到自己的小說中，也因此，他的小說裡充斥著滿滿的異國色彩。
在〈恨海〉之外，他的〈南歐大俠〉描述巴黎人亞東如何協助主人在情場中獲勝、〈留學奇緣〉則描繪猶太女子立志復國的過程中，與山東某書生談戀愛的故事。在李逸濤的世界中，各色人種隨機遇合，或者共譜戀曲，或者共商大計。在異國旅遊還未能成為大眾休閒的時代，李逸濤即以一種非常「臺灣」的方式包裝精彩刺激的情節，供給讀者異國的想像與知識。
漢人社會的嫁接與科學辦案的想像
初讀〈恨海〉時，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這太有趣了吧！猶太人耶！然而仔細讀下去，漸漸感到疑惑：鏡花、蒼狗與禿爾花，他們是真的猶太人，或者是具有猶太身分的……臺灣漢人？
儘管小說明確地將地點訂為羅馬，且交代了禿爾花的背景「本猶太人。國破後乃徙而居焉」，同時亦提及了歐洲的猶太歧視問題，然而除此之外，對猶太人的生活習俗、婚禮習俗的講述卻相當稀少。
舉例來說，富豪要與鏡花離婚時，按照猶太律法，若鏡花不同意，富豪至少在名義上是離不了婚的。然而在〈恨海〉中，鏡花的處境其實更接近當下的臺灣女性，對此決定毫無反抗能力。這樣的書寫儘管顯示了當時臺灣漢文作家的侷限，然而另一方面，卻也因為符合當時社會的樣態，而更易令讀者接受，這類「嫁接」的書寫，在當時漢人撰寫的小說中相當常見。
猶太婚禮，覆著禱告巾的新婚夫妻由親友陪伴、拉比證婚，新郎為新娘戴上戒指。荷蘭國立博物館典藏。
在既有的道德框架下，李逸濤也敏感地感受到時代的脈動。透過鏡花、蒼狗與富豪的三角關係，他已經略為涉及自由戀愛與父母之命間的衝突。有意思的是，李逸濤並未死板地認定何者為優，他更注重的似乎是「承諾」。在這篇小說中，情感的階級只略略優於金錢，而真正決定先來後到的，是時機與承諾。
鏡花為救父親而承諾嫁給富豪，便得維繫這個承諾，直到它自然終結（或被人終結）為止。由於富豪儘管年事已高，身體卻相當強健，因此需要一個非主人公的他者打破這個局面──從僕人「俠兒」的命名，也可一窺李逸濤對此角色的定位。
在〈恨海〉中，最有意思的情節應屬富豪被槍擊、食客苗禿被槍殺的事件了。在這個事件中，蒼狗被視為嫌疑犯逮捕。確實，他與富豪因鏡花產生嫌隙、富豪在被槍擊前看到他開槍、蒼狗手上甚至還拿著冒煙的槍。他看起來就是罪犯，理所當然。他矢口否認，下場是遭受刑求，理所當然，因為哪個犯人會簡單承認自己的犯行呢？
然而這些理所當然，卻被科學知識給推翻了。透過檢查公醫的科學化查驗，警方發現蒼狗的槍與死者及傷者的傷口不吻合，暫時釋放了蒼狗。然而警方的偵查並未停止，他們最終仍找上了應該負責的人：俠兒。
或許由於篇幅與知識所限，李逸濤並未詳細描寫警方是如何辦到的。然而由蒼狗一案，仍可看出現代化、科學的辦案方式給予李逸濤的深刻印象。透過〈恨海〉，我們也可以知道，李逸濤對現代化的科技鑑識已經略有所聞──事實上，他之後便以此為基調，展開了一系列的「新公案」小說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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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黃美娥，《重層現代性鏡像—日治時代臺灣傳統文人的文化視域與文學想像》，臺北：麥田出版社，2004
王俐茹，〈臺灣文人的記者初體驗及其創作實踐──以李逸濤為例的探討〉，臺師大臺文所碩論，2010年
王品涵，〈跨國文本脈絡下的臺灣漢文犯罪小說研究（1895-1945）〉，臺大臺文所碩論，2009年
作者／路那
臺大臺文所博士候選人、臺灣推理作家協會成員。熱愛謎團但拙於推理，最大的幸福是躲在故事裡，希望終生不會失去閱讀的熱情。
合著有《圖解台灣史》、《現代日本的形成》、《電影裡的人權關鍵字》等。
插畫／山米Sammixyz
一直用創作療癒自己，近幾年逐漸嘗試展現與表達，心存感激欣賞的各位！
繪製經歷有小說封面、桌遊、主視覺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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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治臺灣偵探檔案室 專題
✔ 愛開坑又常斷尾的作家李逸濤，與首部臺人偵探小說〈恨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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