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數2020年漫畫界盛事,任正華的絕版短篇漫畫由大塊文化重新集結出版為《漫漫畫人間:任正華漫畫集》,絕對榜上有名。
這位活躍於1980、90年代的傳奇漫畫家,以風格獨特的《修羅海》、《頑劣家族》為人所熟知,又在千禧年後陸續推出短篇作品,冷眼剖析社會現實。
十多年過去,為何我們還是需要任正華?呼應經典作品重新出版,文字工作者臥斧特別以專文解說任正華作品,帶領讀者體會漫畫中展現的深刻意涵。
對於在1980年代接觸《星期漫畫》的讀者而言,「任正華」絕對是個奇妙的存在。
《星期漫畫》是週刊,創刊於1989年2月,專載台灣漫畫家作品,創刊號登場的鄭問、麥人杰及曾正忠都是畫技純熟的創作者,作品各有自己專擅偏好的類型特色。
雖未特別強調,但《星期漫畫》直到休刊為止,刊載的幾乎全是男性漫畫家作品,女性創作者只有兩位;以作品內容來看,符合刻板印象中「少女漫畫」風格的,大約只有張靜美的《叛命歲月》。這與編輯的選擇有關、國內漫畫家的組成有關、預設的主要消費讀者群有關,簡而言之,這樣的狀況折射出某種當年的社會狀況。
在創作群裡,另一名女性創作者就是任正華。
任正華從小喜歡畫畫,但家人並不贊成,進入動畫公司「宏廣」工作之前,畫技幾乎全靠自學。彼時資訊不若現在發達,沒有名家的示範影片、沒有系統化的線上課程,畫技只能透過閱讀盜版日本漫畫、日常觀察,以及勞心耗時的大量埋頭實做大量自我質疑與大量推翻重畫累積。
這不是說其他科班出身的漫畫家沒有投注大量時間磨鍊,而是缺乏指引,任正華必須花更多心神、繞更大的圈子,才能達到應有的水準──而且和其他漫畫家的作品相比,她仍會覺得自己的畫有所欠缺。
《修羅海》是《星期漫畫月刊》的代表性作品。
可是,從讀者觀點來看,狀況不見得如此。
任正華自承喜愛少女漫畫,早年畫稿的確也顯露出傳統日式少女漫畫的氛圍與線條,但繪製《修羅海》時,任正華的風格已經跨出框架,自成一格,當然與其他受過正規訓練的繪者迥異,但絕非原載於《我要畫漫畫》書末附錄的舊文中她自認的「線條貧弱」。
事實上,《修羅海》這部表面看來是神怪題材、實質描述人性黑暗的漫畫,相當適合與這種表現手法搭配,以細緻筆觸反襯內裡的幽微陰暗。
以劇情內容來看,《修羅海》的表現也相當出色。
台灣職業漫畫草創的年代,各種因素都對本土漫畫家相當不利:讀者習慣已經發展成熟的日本漫畫,出版社與編輯在劇情方面提供的協助也相對有限,但繪製所需的時間及截稿進度是明明白白擺在那裡的,漫畫情節能否順利開展、完整結束,大抵全靠漫畫家能否具備編劇才能,以及能否咬牙苦撐。
《修羅海》描述妖魔阿法王轉世為名為高法的人類、從純真到遭遇各式人性醜惡、最後終於決定開啟地獄之門的過程,以墮落為成長,以人性為妖孽,題材大膽,架構完整,在她的第一部長篇故事裡,任正華就展露了掌握主題及編劇的才能。
同時,任正華處理主題的角度,也與其他漫畫家截然不同。
1990年,任正華與其他《星期漫畫》的創作者參加了美國的聖地牙哥漫畫展(San Diego Comic Convention,簡稱SDCC)。任正華提過自己當時是「土包子開眼界」,後來也提過覺得自己要「整個打掉重練」。
繪製技法、畫面呈現及敘事方式與日本漫畫截然不同的美國漫畫,對任正華肯定是一大刺激──任正華接下來的《人肉包子》開始在線條及畫面安排中揉合美式風格,後續的《魅影殺機》更加明顯。有趣的是,《人肉包子》加入西方畫風,但故事背景卻是某個不知名的中國古代,增加了幽默搞笑的成分,但巧妙織進任正華關注的核心。
《人肉包子》或許沒有《修羅海》的格局規模,但主題掌握的技巧大幅進步。
現代小孩阿奇在老人千秋狩的古董店「異寶齋」中,意外與惡霸「黑街三帥」進入古代,遇見做包子的孫二娘及鄉中員外蕭嘯天;《人肉包子》雖然表層覆著笑鬧情節,裡層討論的主題卻是假象與盲信。
達官顯要因為自以為是或花言巧語,將蕭嘯天的贗品當成珍寶;蕭嘯天對鄉民略施小惠,便被視為大善人。蕭嘯天把奇裝異服的「黑街三帥」說成天兵天將,一方面藉以哄抬自己的地位,二方面利用來欺壓工人,鄉民就信以為真;失蹤的鄉民被蕭嘯天綁架到工廠裡做黑工,但誣指孫二娘的包子特別好吃是因為殺害鄉民以人肉為餡,鄉民就將孫二娘視為凶手甚至妖魔。
與《修羅海》相較,《人肉包子》有個更內裡的主題。 孫二娘可以視為《修羅海》中高法的女性版本,真實身分雖是妖魔,但初始並未對人類社會造成任何傷害,反倒是因為人類逼迫而決定反抗;但這個女性設定,並非單純改變角色性別。
孫二娘因為沒有纏足,所以早被鄉民視為異類,蕭嘯天的指控因此更能取信於人;而「黑街三帥」在懷疑孫二娘是狐狸所變之後,也說出「聽說狐狸精都很那個喔」、「和我們做對就是愛上我們啊,她一定很色」之類言語。不僅是孫二娘,故事裡蕭嘯天的女兒阿秀在纏足後失去自由、臘梅因為自己的小腳而產生的優越感,都與這個主題有關──漫畫家在作品中或多或少會描述人性惡念,而任正華處理的角度,常常碰觸到「女性」。
精準一點說,任正華處理的,是在「厭女環境」中顯露出來的惡念。
「厭女」或「仇女」並非敵視所有女性,而是以某種特定規範去判別女性,符合的是好女人、反之就是壞女人,但這個特定規範,有極大比例是以「父權」為準所定義的──不理會追求是壞女人,和別人或很多人發生性關係也是壞女人;不順從男性要求的是壞女人,工作表現比男性更好也是壞女人。
這類「厭女情結」某部分在現今已經較易辨視出箇中的歧視意味,但仍有極大部分太過根深蒂固、太過日常而未被注意。在《人肉包子》當中,它們甚至可能在嬉鬧的基調當中被簡單視為幽默橋段,沒能查覺背後隱著沉重意義。
這是許多生理男性不見得會感受到的惡念,因此更能凸顯任正華作品的特質。
任正華對漫畫的熱愛轉變成驚人的行動力,她製作過獨立出版、裝幀特別的《竹林七閒》和《漫畫玫瑰》,也獨力辦了2年漫畫雜誌《樂透》。在這些作品裡,任正華嘗試更多不同的繪畫及敘事技法,但就算是更容易被歸類為「搞笑漫畫」的《頑劣家族》系列,任正華對這些主題的關注都仍存在,表現手法或許相對輕鬆嘲弄,但核心沒有改變。
2001年獨立出版的《漫畫玫瑰》,惡搞少女漫畫,充滿笑點。
在過去以《漫漫畫人間》為題收錄、現在重新編輯為《漫漫畫人間——任正華漫畫集》的長短篇漫畫當中,〈說不就是要〉是任正華最直接討論「厭女」主題的作品,從一樁殺人案件,揭露女性在「厭女環境」裡從個人心理到職場、從人際關係到八卦所受到的欺凌,甚至觸及了部分媒體造成的誤解與家庭壓力。
《漫漫畫人間——任正華漫畫集》裡的作品,大多是這類直視現實的故事。
〈幸福家庭〉中的家暴陰影,〈安娜的孩子〉中的外籍移工與教養現實,一如〈說不就是要〉,狠狠掀開人間虛偽,曝露不堪或無奈的內裡。〈勾引〉帶包裹厭女情結的嘲諷,〈造訪者〉和〈鬥魚〉帶著關於自我追尋與生命信仰的詰問,而先前以單行本方式出版的《子息》,則清楚地指出:生長在「厭女環境」中男性其實也受制於偏差價值觀,某些角度看來他們是既得利益者,某些角度看來,他們也是身不由己、鬱鬱寡歡的被壓迫者;而且這樣歪斜偏頗的框架,還會世世代代理所當然地繼續傳承。
從《修羅海》認識任正華,會覺得她的作品黑暗,從《頑劣家族》認識任正華,則會覺得她的作品搞笑。
1990年代風靡全台的《頑劣家族》,描述暴發戶「王富貴」一家所遭遇的各種笑料,搞笑中又帶有對社會的諷刺,令人深感共鳴。
但事實上,無論將故事以神怪仙魔或荒唐歡鬧包裝,任正華的作品從來沒有放棄對人性暗面的描寫,從許多創作者以不同方式發揮的自私貪婪、盲目偽善,到身為女性更有切身感受、因「厭女」而生的各式傾壓,都隱微細膩地埋在她流暢的敘事手法底層。《人肉包子》和《漫漫畫人間——任正華漫畫集》不是大長篇或系列連作,但也因此更加聚焦、更加精煉地昭顯這些主題。
我們需要像任正華這樣觀察人間近乎冷酷、描繪方式近乎殘忍的創作者。
暫且不論創作者是否對世界肩負哪種責任,身為閱聽者,閱聽作品時的最大收穫除了當下感受的笑點或恐懼之外,其實是閱聽之後留下的思考線索;任正華的「奇妙」之處,是她在出道伊始,就準確地如此設計自己的作品。任正華已經停筆多年,但《人肉包子》和《漫漫畫人間——任正華漫畫集》能夠再度出版,對閱聽者而言,實是幸事。
因為現今看來,任正華的作品仍然充滿魅力,仍然充滿意義。
任正華創作年表
大事記
- 1963年:生於台北。
- 1980年:以〈抉擇〉獲得第一屆小咪漫畫新人獎第一名。
- 1981年:以〈夏天的故事〉獲得第二屆小咪漫畫新人獎第二名。
- 1984年:以〈面具〉獲得全國漫畫比賽佳作,收入國立編譯館出版之選集。
- 1986年:首次於時報《歡樂漫畫》半月刊刊載短篇〈親愛的爸爸〉、〈吸血鬼之夜〉、〈骯髒鬼之丘〉。
- 1989年:於時報《星期漫畫》週刊開始連載第一部長篇《修羅海》。
- 1989年:於《漢堡漫畫》週刊發表〈平妖〉短篇。
- 1992年:於《時報週刊》發表開始連載《人肉包子》,隔年轉至《新少年快報》連載。
- 1993年:於東立《龍少年》開始連載《魅影殺機》。
- 1996年:於東立《寶島少年》週刊開始連載《頑劣家族》。
- 1998年:於台灣東販《頂尖少年ACE》開始連載《我要畫漫畫》。
- 1999年:於《頂尖少年ACE》開始連載《修羅海》第二部。
- 2001年:嘗試獨立出版同人誌《漫畫玫瑰》,非常Kuso惡搞,在圈內大受好評。
- 2002年:出版《漫漫畫人間》。
- 2003年,以《漫漫畫人間》獲金鼎獎(漫畫類組)。
- 2004年:以《子息》、《雙鬟》獲得行政院新聞局劇情漫畫獎。
- 2004年:成立博海文化出版社。
- 2005年:以《通天寶》獲得94年度行政院新聞局劇情漫畫獎。
- 2005年:以《子息》獲94年度國立編譯館優良漫畫獎連環圖畫組第1名,以《家有一寶》獲單格至多格短篇漫畫組第2名。
- 2005年:以筆名「方格老子」出版同人誌「手工水墨卷軸爆笑國畫」《竹林七閒》。
- 2006年:以筆名羅罐中於《挑戰者月刊》開始連載《三國玫瑰》。
- 2007年: 以《通天寶》獲96年度國立編譯館優良漫畫獎連環圖畫組佳作。
- 2007年:獲得新聞局漫畫雜誌補助,創辦《樂透》漫畫月刊。
- 2007年:於《樂透》漫畫月刊三月號連載〈雙鬟〉。
- 2007年:《子息》由法國漫畫出版社Casterman推出法文版《Le Fils》。
- 2009年:《樂透》漫畫月刊宣布停刊,共出版23期。
- 2010年:將博海文化轉給友人。後淡出漫畫圈。
- 2020年:大塊文化重新出版《人肉包子》和《漫漫畫人間——任正華漫畫集》,後者為《竹林七閒》、《漫漫畫人間》和《子息》之重新編輯結集。
單行本
- 《修羅海》(全3集,1990年,時報文化)16開,1994年底出版過32開的小開本(時報文化)。
- 《人肉包子》(全1集,1993年,初版東立出版、二版博海文化)
- 《魅影殺機》(2集未完,1994年、1996年,東立出版)
- 《頑劣家族》(全7集,1996年至1998年,東立出版)
- 《我要畫漫畫》(全1集,1999年9月,台灣東販)
- 《修羅海第二部》(2集未完,2000年、2001年,台灣東販)
- 《漫畫玫瑰》(全12集,2001年至2003年,同人誌)
- 《漫漫畫人間》(全1集,2002年,傻呼嚕同盟/香林堂文化)
- 《我要畫漫畫基礎篇》(全1集,2003年,傻呼嚕同盟/杜葳廣告)
- 《漫畫玫瑰塔羅牌》及使用說明手冊(2004年,同人誌,面紙包裝)
- 《修羅海——雙鬟1》(1集,未完,2004年,博海文化)
- 《家有一寶》(全1集,2004年,博海文化,以「方格老子」的筆名出版)
- 《漫漫畫人間2——子息》(全1集,2005年,博海文化)
- 《漫畫玫瑰:白金限量紀念版》(全1集,2005年,博海文化,此版本改用筆名「長谷川小百合」)
- 《竹林七閒》(2005年,同人誌,捲軸,以「方格老子」的筆名出版。2006年至2007年間推守文化的《漫樂》雜誌第1和第3期曾分兩回刊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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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臥斧
文字工作者,曾出版《給S的音樂情書》、《塞滿鑰匙的空房間》、《雨狗空間》、《溫啤酒與冷女人》、《馬戲團離鎮》、《舌行家族》、《沒人知道我走了》(天下文化)、《碎夢大道》、《硬漢有時軟軟的》、《抵達夢土通知我》、《FIX》、《螞蟻上樹》、《低價夢想》。
本文、圖片及年表原刊載於大塊文化於2020年9月2日出版之《漫漫畫人間:任正華漫畫集》,獲大塊文化授權轉載。
創作透寫台 專題
✔ 我們需要任正華:一位觀察人間近乎冷酷、描繪方式近乎殘忍的創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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