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發展的活路？歐洲多樣化出版環境初探

漫畫表現面面談 2021-01-27 吳平稑

「漫畫供給端多樣性的演化，是穩定出版與漫畫市場的重要因素，也反映了讀者的多元與期待。這猶如搖滾樂的演化進程，多元的產出越是紮根於出版市場，隨著世代交替也越會增加對漫畫的認識，並建立越多的相關機構（如漫畫圖書館、漫畫書店等）。」——《書籍週刊》（Livres Hebdo）主編 Fabrice Piaut

「若我們讀的漫畫風格越多，就越不會停止閱讀漫畫的習慣。」——法國青少年文化研究者 Sylvain Aquatias

臺灣的漫畫市場不如發展歷史悠久的日本，在臺灣的日漫仍有九成市占率的情況下，有些讀者可能會認為臺灣應該要積極地以日本產業化模式來發展，除了在編輯流程仿效日漫工業化、經濟效益最大化的模式來產出，也會希望創作者以日漫的風格、分類與作畫方式來生產，如此才是活絡臺灣漫畫產業的解方。然而，若一味借鏡日漫的商業操作，也可能導致產品淹沒在引進的日漫商業風格中，更可能使市場產品單一化。不過，讀者或許會想問，在追求經濟效益之外，為何一個市場的表現多樣化會是漫畫發展的重要方向之一？

閱讀歷程影響與政策支持

若我們從閱讀的演化歷程來看，或許就不難理解多樣化的重要性。事實上，讀者在閱讀一個漫畫文類後，或許會想要再深入探索該文類，當他想去尋找其他文本來滿足好奇心時，若幸運地找到其他作品來閱讀，就能持續消費漫畫；反之，若市場上沒有其他可能，那他除了只能重讀已存在的作品外，也只好擱置漫畫去找尋其他類型的文化產品來消費。

事實上，我們也在法國讀者漫畫閱讀習慣調查中，看到這種演化歷程。在為數不多的成人閱讀人口中，有部分讀者因為涉獵的風格類型多樣，所以還能持續在漫畫媒介裡探索；然而，大多數的青少年幾乎是在二十多歲左右停止閱讀漫畫，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現象呢？

此份調查報告給予的答案，有多重的因素，而其中之一，是大多數的青少年讀者不容易直接在通路中找到適合的漫畫，因而逐漸轉向其他媒介如文學（註1）。然而，在臺灣，這個問題的答案可以有很多因素，會因為社會文化不同而有不一樣的答案：有可能是過去長年的漫畫審查制度，導致社會整體氣氛對漫畫的壓抑；也可能是缺乏漫畫相關理論的研究發展，導致群眾的漫畫鑑賞能力有限；也或許只是工時過高或對其他媒體較感興趣，而未有空閒時間配給漫畫閱讀。

雖然每個層面都值得探討，但本文想將焦點放在市場多樣性上，並介紹歐法的出版環境給臺灣市場做參考。其實在1980年代，作為世界第三大漫畫市場的法國，市面上每年僅有兩百五十本新作品誕生，與近年僅一兩百本原創新作的臺灣相比，在本地作品的多樣性上有其相似性；而在最近幾年，法國每年有將近五千本漫畫新書，這樣的成長的確是令人驚訝的（註2）。

若探究他們的出版環境，我們可以看見圖書定價制是一個讓市場多樣化的因素。該制度是1980年代由左派的文化部長 Jacque Lang 訂立，規定新書出版在一定的年限內，不得以折扣的方式銷售，如此在各個管道購書，新書價格都是一致的，以避免各通路的折扣戰。而漫畫作為出版品也受惠於此項政策，市場的發展在此之後有更多元化的傾向。除此之外，不只是圖書定價制，該文化部長也發展文化觀光政策，將安古蘭作為漫畫主題市鎮，並深化相關文史資料收集、教育機構的建置，對漫畫媒介的發展奠下一個基石。

以「協會」形式創造多樣性

除了文化政策上打造多樣發展的環境外，法國在出版組織的成立，也有相當大的自由度。出版事業除了商業登記一途，也能以非營利組織的協會來進行出版活動，而法國在協會設立方面，與臺灣相比是相對簡單的。任何人都可以在法國，依據1901法條成立協會，無需資本，只要有三個成員各司其職（主席、秘書、財務），就可以進行各種活動，並有機會獲得在地政府的資金援助。

在1990年代所掀起的漫畫新浪潮，多數的出版組織事實上就是以「協會」模式正式發表作品並舉辦相關展示活動，不以營利目的來經營，也無需費心於為了滿足市場口味而有的商業操作。

L’Association出版社以法國1901協會法訂立的規章。照片由筆者提供。

而以這種協會形式營運的出版團體，大概就屬1990年創設的「L’Association」出版社最具代表性，出版社名稱更是直白地以「協會」來命名，彰顯與大型出版團體不同的格調，延續1990年代獨立出版社Futuropolis之精神，持續探索圖像的優雅，為法語漫畫市場帶來耳目一新的表現形式。而沿著 Jacque Lang 的文化政策，1990年代一群愛好漫畫而來到安古蘭學習的學生，也循著協會的形式籌組了「Ego Comme X」出版社，推出不少與自傳有關、刻畫細膩的作品，如 Fédéric Boilet 曾在臺出版的《由希子的菠菜》。

2000年代後，也有同樣是安古蘭學生發展出來的「Misma」出版社，提供較嬉鬧的作品等；協會形式聚集了相同理念的人，為出版自由提供很大的空間，並帶給市場更多不同的觀點。

Misma出版社以協會的形式出版友人作品，常有童趣之感，本書為2021年安古蘭官方入選作品《Gousse & Gigot》。
© Anne Simon, Gousse et Gigot, Misma, 2020

另外，在比利時因位處強國文化邊陲，漫畫在過去被「高級文化」排斥的情況下，竟在小國得到較多的發展空間。以《丁丁歷險記》、《藍色小精靈》聞名的比利時漫畫市場，在1990年代也有試圖衝破當時市場現況的出版社，他們也以協會的形式來豐富漫畫市場多樣性，如將漫畫結合繪畫與當代藝術、舞蹈的「FREMOK」出版社，或是常針對產業提出批判性作品的「La Cinquième Couche」出版社等。

La Cinquième Couche出版社探索抽象漫畫的作品，圖為《Abstraction et la bande dessinée》收錄作品。
© Un Faulduo, La Cinquième Couche/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Liège

以上協會型態的出版社與亞洲常見的同人團體略有不同，多是以法定的法人身分直接面對正式出版的市場，在文獻查找上會比沒有書號的作品來得更為容易，面對的讀者群也更為廣泛，也較容易在正式通路曝光（註3）。而這些團體自1990年代以來，大加探索漫畫表現的可能性，豐富了市場上的作品類型，也逐漸令讀者改觀，「漫畫是給小孩子看」的觀念也慢慢減少。

儘管在法國人閱讀習慣的調查上，漫畫讀者仍多以青少年為主，但若法國沒有相應的漫畫多樣性，恐怕成年的閱讀人口占比會再降低；此外，根據2020年法國國家書本中心「法國人與漫畫」的調查，無論是大人或小孩，若是有了多餘的空閒時間，閱讀漫畫也是一個比看影片、上社群網站等活動還要優先的選擇（註4），也就是說，正是因為法國市場上有充分的作品供大人小孩挑選，漫畫也就容易成為成年法國人的休閒活動，進而有機會與其他娛樂競爭。

補助益於穩定多元的創作

或許可以說是因為法國是一個重視閱讀的社會，我們也可以看到其成立「國家書本中心」（Centre National du Livre），不只是推廣各類文本的閱讀，每年也設立獎勵金，補助各種創作活動，使得各個小型出版社都有機會出版市面上較不常見的作品，該單位也特別設立漫畫創作的類型，雖然標準比起臺灣的漫畫獎勵金來得嚴格，需要與正規出版社合作，但若組織出版單位是相對容易的，且該獎助是穩定且常態性設置（註5），對有意認真發展創作生涯的作者而言，無疑是一劑定心丸，使得作者能持續發展自身的創作理念。

凡以此標章出版的書籍皆獲法國國家書本中心補助。圖片由法國國家書本中心提供。

不過，市場多樣化的確帶給讀者更多的選擇，卻不能改善創作者的收入。根據漫畫整體狀況（Les États Généraux de la Bande Dessinée）調查，2014年法國五成多的創作者年收入在基本薪資水準之下，而其中有三成六左右處在貧窮線之下，雖可靠社會福利制度生存，但若要將漫畫創作視為一個正式的職業來維生，仍需要更多的努力，這點無論是在哪個國家都有類似的問題。於是我們也不禁問起，漫畫創作者的身分處境，若無法達到像是日本特殊的高度工業化產值，是否也能循著藝術創作者的模式，以駐村形式或以相關單位獎補助，來協助職業發展的可能？

在臺灣，或許有些讀者會認為政府補助並非長久之計，產業仍得靠市場競爭的機制取得生存平衡，終有一天漫畫補助的政策必須減少，況且在資本主義下，良性競爭也能淘選出優秀作品，產業能有更健全的發展。然而，仍有些作品是無法在供給消費的邏輯下誕生，很多時候，當作品試圖提出與商業模式不同的觀點（如畫風、議題上的不同等），在市場容受度未知的情況下，如果因經濟效益難以評估而放棄其貢獻人文資產的可能，或許也會使漫畫媒介的發展停滯不前。

因此，無論是民間或官方的投資，相關的補助時常是必要的，這點正如同法國對當代藝術、動畫短片領域等創作計畫的資助，時常是不求經濟效益，僅看計畫的完整性。因此，若我們可以藉助各方的力量改善創作者的生存環境，使創作者能更加自由地盡情創作，不僅能提供多樣的作品，也能培養更多好奇的讀者，如此一來，在漫畫發展上才會是長久之道。

註解

註1：此為2015年資訊公共圖書館出版社對漫畫閱讀習慣的調查報告。
註2：1980年代的法國，日漫正逐漸引進，而美漫的進口不算多數，圖像小說類也正逐漸發展中，因此可推測這些新作品可能大多數為法語作品。而近年法國市場日漫與美漫合計占約四到五成，若不計圖像小說類、類型漫畫與青少年漫畫中的海外作品，以及日美漫風格中的法語作者，粗略估計仍可見到約莫兩千五百本左右的法語新書。
註3：因為協會的種類繁多，活動自由度也廣，還是會有不在意正式出版流程的漫畫作品出現，也因此並非所有相關協會的出版品都有正式的書號。
註4：該調查有提到，若有更多時間，閱讀漫畫是排名第四名的選擇，次於陪伴家人、做運動、打電玩或閱讀文學小說等活動（排序依大人小孩則有不同）。
註5：臺灣的漫畫獎勵金雖然規則上相對寬鬆，沒有與出版單位簽訂契約、僅提出創作計畫就有機會通過審核，但相較法國的定期、常態補助（也就是明確規定每年哪個時段可以申請），臺灣官方規則幾乎每年有變動，也沒有整合的單位來保證長期編列預算。